十六岁那年,随父母搬家。新搬的院子里有一片空地。一人高的蒿草杂乱丛生,阴森森地恐怖。深秋劲风吹来,颇有天苍苍野茫茫的荒蛮景象。父亲用了几个周末除草平地,开辟出一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地来。然后就一直念叨着来年的春耕计划。第二年开春后,父亲开始种地,一边劳动一边念念有词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 到了夏季,南瓜叶子攀墙援壁,顺着房檐和篱笆墙,铺天盖地生长、串伸,枝叶纵横,一直蔓延到野灶间。所谓野灶就是在平房屋顶外的遮雨棚下,用泥土和砖块垒起的锅灶。当作夏季的室外厨房。 那年夏天,野灶间和靠南的两间平房外面,垂挂在房顶和篱笆墙之间的南瓜叶子密密实实,犹如天然的遮阳棚架,挡住午后炙热的阳光,变成宽敞而幽谧的室外餐厅。盛夏时节,一只只或大或小,由绿渐黄的南瓜,嘀嘀溜溜地从密实的叶子间垂挂下来。黄昏时分,父亲摘下一只南瓜,一切两半。一半与黄灿灿的小米,绿茵茵的绿豆,在野灶上熬成浓浓的小米南瓜绿豆稀饭,营养健康,清凉败火。另一半放在笼屉里蒸熟了,味道香甜软糯。南瓜架下,夕阳西斜,清风微拂,全家人围坐在小桌旁,边吃边聊,温馨而快乐。 院子南面的那块菜地,地肥土质好。父亲种植了西红柿、豆角、茄子、萝卜、青椒等各种应时蔬菜。满院子郁郁葱葱,果实累累。后来父亲还在菜地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种了一棵更不起眼的香椿树。没有想到顶多两年,原本低矮的香椿树便盘根错节,枝叶繁茂,后来便成了一片香椿林。记得有一年的四月份,我过生日前后,北方的天气不冷不热,清爽舒适的季节。父亲掐了一把绿油油的鲜嫩香椿,与鸡蛋一起炒,香喷喷,脆生生,色泽诱人,唇齿留香。酷暑炎热,放学回家后,又渴又饿。父母忙着做饭,我会走进菜地,摘一个大大的熟透了的西红柿,洗干净,站在屋檐下,便咬着吃了。沙甜爽口,生津止渴。一口气能吃两个,那是记忆里吃过的最美味的西红柿。 当然一小长条的菜地不足以供应全家人的需要,而且父亲也只是在周末和晚间才有闲时侍弄菜地,况且还要经常出差或者下乡。所以最初的记忆里似乎只有西红柿和南瓜大丰收,并不记得吃过其它菜蔬。 一个周日,飘起了雨,淅淅沥沥总也不停。父亲撑起雨伞,出门买菜。不久便空手而归。父亲说估计下雨阻隔了进城的菜农,等雨停了,骑自行车去远处的菜店去买菜。临近中午了,雨水一直绵绵不绝,父亲安坐沙发阅读报纸。我问父亲中午吃什么呢?父亲板着脸说爸爸准备饿你们一顿。我一生气跺脚走了。过了一会儿后,真的饿了,便跑去再次追问父亲中午到底吃什么。父亲笑呵呵地说雨天路滑不准备骑车出去买菜。我问那怎么办。父亲神秘地说看看爸爸怎么给你变戏法。父亲的欲擒故纵终究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寸步不离紧跟着他。父亲故意在屋子里绕了几圈,故弄玄虚地命我拿一只洗菜盆,我不情愿地遵从了,然后随父亲走进菜地深处。站在高高低低的架子旁,父亲撑着雨伞,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伞面,溅到鞋面。我催促父亲别卖关子了,再不说我就回家了。父亲才用手一指,说摘一些豆角和西红柿。 由于学业繁忙,平日里只摘过靠近房檐的西红柿,从未注意过这些细小的挂在架子上的豆角。彼时凑近一看,果真一个一个饱满的豆角横七竖八地悬在架子间。在父亲的指导下轻轻用手一摘,便是满满一盆豆角。记得那天父亲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山西特产豆角焖面和西红柿蛋花汤。我们兴奋极了,边吃边热烈地讨论。弟弟说真香啊!妹妹说以后我们就吃自家地里的菜吧!父亲乐了,笑着调侃巴掌大的菜地哪里够吃。也就是雨天路滑时不必出门的应急菜蔬而已。不过父亲最后不无骄傲地夸口,爸爸正在努力争取做到自给自足。虽然父亲的承诺从未兑现,大部分时间还是外出买菜。但是,雨天摘豆角做焖面的画面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那是年少时光里最温暖的回忆。 又过了几年,我们住进了父亲单位的楼房。但是依旧保留着平房。深秋季节,住进有暖气的楼房。一开春,天气稍微暖和起来,便会回到平房。周末节假日,父亲鼓捣菜地,按时按节点瓜种豆,施肥浇水,支搭架子。一年一年,瓜菜们发芽、生长、结果,我们也慢慢长大成人,直至离开故乡。 记得那年,父亲来美探亲。看着后院,感慨地说:“这么大的院子,应该开辟一块菜地。靠近篱笆墙种南瓜,车库后面可以种西红柿和豆角,墙根儿下种大葱和小油菜。”记得父亲站在草地上,用手比划着,夕阳的余晖把父亲苍老开心的笑脸映衬的发光。只是父亲早已年迈,体力大不如前,菜地一事也只是说说而已。 多年以后,父亲的那块菜地早已荒芜,父亲也已回归天家。几年前父亲过世,他的葬礼就在那块菜地里举行。父亲的灵柩停放在昔日遮天蔽日的南瓜架下。香椿树杂乱丛生,陪伴着父亲的棺木。那年七月,我们就在父亲曾经种满豆角、西红柿的菜地里与他最后诀别。一路陪伴父亲的棺木从那里启程,走过小巷、大街,被埋进小城西南方山上的墓地。父亲的墓旁,没有菜地,却有一片一望无际的树林,绿意盎然,父亲终究与大自然融合相伴。 如今年迈的母亲独自一人常住楼房。最近几次回国探望母亲,总要去少年时居住过的院子,看一看父亲的菜地。早已倒塌的房屋,成为一片废墟。昔日绿油油的菜地,荒草蔓延。只有香椿树依旧繁茂油绿,只是已无人掐摘。父亲刚去世的头两年母亲还总是念叨着要回去种一些胡萝卜和南瓜。最近听说古城修复改建工程在即,那一片被包括其中。恐怕下次回去,父亲的那块菜地终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复原后的古色古香。 父亲的菜地荒芜了,消失了。但是父亲的爱和温暖却在记忆的土壤上,开出了另一块菜地。郁郁葱葱的遮阳棚架,饱满的滴滴溜溜悬挂着的南瓜,父亲踩在板凳上,用剪刀剪下一只南瓜后的喜悦,还有那锅豆角焖面的香味,成为永恒,滋生蔓延。 (刊登于《世界日报》副刊2021年父亲节0620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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