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天地间以「爱」的内涵最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爱是简单的,爱的内涵简单得光凭自身是维持不了两个月的。然则的「爱」的历史景观何以这样云蒸霞蔚波澜壮阔,尤其在诗、小说、戏曲中,爱是主角间的主角,剧情底里的剧情,说爱以艺术存不如说艺术以爱存,「爱」怎会简单得光凭自身是难以维持两个月的呢。
风光明媚四季长春的小岛,碧浪万顷与世隔絶,峰顶有座华丽古堡,里面住着一对情侣,矫健美艳热情澎湃,衣履雅致食品精洁,百十奴仆侍奉,个个都是机械人,所以没有嫉妒没有干扰,情侣间从不发生误会埋怨,幸福的日子每天是同样的。不病不老,无所事事,一必一意地爱,絶不旁骛、絶对忠贞,每天是同样的幸福日子——他俩厌透,腻死了。
众所周知的罗蜜欧与朱丽叶,阿芒与玛格丽特,于连与瑞拉夫人,罗契斯特与简爱,克莱与黛丝……都因为「爱」遇到波折障碍,不能再爱了,而要在困境绝境中继续爱,加倍爱,唯有靠智慧和德操来与险难的遭遇抗衡搏斗,当此际,构成「人」的思维和感觉的全部功能都昂扬激荡,挚烈,狂热,智慧的足以睥睨一世,德操到甘愿碎骨粉身——爱是荏弱而易凋的 ,是智慧德操使爱光风霁月传诵千古。所以「爱」是一种夭才行为,是一门学说通悟,渔夫、村姑、王子、公主,是天才就是天才,谙学说就谙学说,有此禀赋,便能成全彼,成全此,亦即成全了「爱」。平常所絮聒的「爱」,至多最是仿效揣摩「爱」的天才行为学说经典,其仿效十分拙劣,其揣摩百般曲解,凭「爱」的名义,纷纷扬扬四出为非作歹了。
譬如希腊,轮到我辈登临,极目废墟一片——「爱」已失传,「天才」不再降生,「学说」捐弃勿复道,在「爱」的废墟间即使有人缅怀往昔光荣,残剩的智慧和德操要用也用不上,只落得图书馆里过生日,博物馆中结夫妻。
对于人类世界,「爱」大概算是事过境迁,大概始于农业社会初卒于工业社会后,庄严悲剧落幕散场——爱是生机,生之萃华,升华,唯其萃华升华,「爱」与「死」最近。说「爱是死一般地强」,说「爱战胜死」岂仅说法伧俗,却是不知说到哪里去了。「爱」之与「死」近,是因为没有静止的爱,爱的强烈的动态使它迂回曲折地奔涌极致,但生命并无极致,于是爱的极致只能是死,一定是死(法国的贝勒•鲁易、意大利的邓南遮竭力写而惜未写透)。打从鬼使神差地进入商业社会之后,那是贪生怕死的人最善于谈爱,谈来谈去无非要别人的好看的脸,自己的脸是不要的。
主「第三波」论调者的意思是:商业社会行将淘汰,然后出现新的平面,唱新的牧歌,那未久久而不久的一夜过尽,清晨醒来,舒个天鹅般的懒腰——「爱」复活了,在厨房里吹着口哨端整早餐哩。
木心 发表于中华民国七十八年九月
(文章让人想起威廉罗宾的电影《机器人管家》,生命的意义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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