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尊敬梁文道,是因为他坚持了多年没多大商业利益的《开卷八分钟》电视节:旨在推广书本里的知识。
该节目停播之后,梁文道又推出了网络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同样有趣有意义, 在我看来。
最近读完梁文道的《我执》,感觉与介绍书籍的他几乎判若两人,也许这里面的敏感,脆弱,犀利和悲哀是他更真实的一面? ”佛家认为生命中的苦痛颠倒系因众生执着于一成不变的我所致“
很喜欢其中的几篇, 写得很到位偏又留了余想。
摘录如下并附上网络评论一篇:
1.星辰也有忧郁的影子
为什么爱情、死亡和战争是人类文学史上三个最重要的主题?我想是因为这三件事物都会将一个无法内化的绝对他者、一种无法掌控的陌生状态强行
置入个体的生命。而如鲍德里亚所说,战争现在已变成不可见的按钮游戏,杀人不见血;而日常的死亡已经被干净文明卫生的医疗系统隔离,爱情就一枝独秀地成为
今日最普遍的经验及主题,经得起无穷诠释。正如那个耳熟能详的神话:人在被创造时本是完整的同体生物,后被分成两半,孤独的一半流落世上,永远追寻那与自
己完美相合的另一半。爱情是对完满的追求,而其基础是核心性的匮乏。(故事令人悲伤的注脚是,世界这么大,谁也保不定能够找到那完美的另一半,我们也许便
会在孤独和缺憾中等待死亡。)那么,我们正是在无法接近爱情的时候,才能更透彻地理解爱情的核心与本质。
2.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八月十六日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这不知是多少夫妻、情人乃至于朋友都很想说也说过的话。然而,要把一切过去抹掉,从头再来,又谈何容易呢?所以事后回头,这句话说了往往也就等于白说。
若要真的从头再来,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把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不是变化你的生活习惯,比方说戒烟或者戒酒;也不是改变容貌声线;而是将你
曾经交给对方的那一部分,把你曾经送到对方手中的那一半生命割除。这样子,你就残缺不全了。日后会不会痊愈长肉?不知道。将来是否反而更加完整健康?或许
会。但至少你成了新人。
只是如此一来,你们的关系也就不再一样了,变得像是两个陌生人的全新遭遇。所以"我们从头来过"是可能的,只要这里的"我们"已经不是"我们"。
3. 同一条河
八月十九日
古希腊智者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尽皆知:"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老友小西近著《猫河》里的诗句却说:"踏进河里的绝对不会是同一只脚。"万物皆流,人又怎能例外。
但是有时候我们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摆脱记忆的束缚,分身成散落在不同时段的异己。
每一段感情的发生与结束,其实都是场记忆的战争。受过伤害的,必将在新一轮关系的最初就迟疑畏惧,甚或仓皇退缩,因为他记得那么清楚。他害怕
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过去的人。他不只是在和新认识的朋友交往,他同时还在和自己的记忆协商、谈判与作战。对方可不知道,这样的关系何等艰难,因为与他
角力的是一些过去的陌生人。
4.对不起什么
八月二十日
宽恕,首先要有一座剧场、一个舞台,以及两个角色:一个是犯了错的罪人,另一个是受害者。不可能也不应该有第三者的存在,因为没有人可以代替罪人请求谅解,也没有人可以代表受害者施予宽容。
舞台上的第一句台词是"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我"。这句话有意思的地方是它本身就是一种冒犯,说出这话的人正打算占用对方的宝贵时间,打算
发表演说以坦承自己的罪行和犯错的原因。何其斗胆?他竟以为对方受害之后
还得暂缓怒气,腾出时间来聆听自己?一个犯了错的人有什么权利要求这样的空白呢?
所以这句话"对不起"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因此,在一切请求宽恕的剧情上演之前,祈求宽宥的罪人先以再度的错误来说明自己的身份:"你看,我又错了,我果然就是那个犯罪的人。"而他那
句开启宽恕逻辑的"对不起",就有了双重的意义;表面上是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向对方致歉,底下却同时在为这句话本身道歉。它一方面自大地侵犯了对方的时
间,要求对方给予耐性;另一方面则立刻为了这个侵犯认错。
宽恕舞台上的第一句台词"对不起"的真正意思,就是"对不起,请原谅我占用了你这一刻的时间,也请原谅我这么无赖地烦着你,要你听我接下来的话"。
如果受害者愿意停留并且倾听,道歉和宽恕的条件才得以具备。但要是对方不顾而去,没有任何响应也不愿响应什么,宽恕的剧场就要草草落幕了。剩下的罪人没有灯光照射,站在黑暗之中,带着一条新增的罪名。
梁文道《我执》读后
2009-05-09 17:37:37 来自: 和菜头
最近梁文道左右互搏,在出版《常识》之后又推出
了一本新书《我执》。封面是白色的,一抹灰色上写了标题“我执”两个字。下面是一行梵语:atma-
graha---“我执”的梵文。作为南传佛教上座部的宗徒,梁文道每年都要短期出家,依止马来西亚达摩洒甘露尊者座下修行。这个梵文标题本应该用巴利文书写最为合适。但是南传佛教中只有“执”而无“我执”的概念,也就没有对应的巴利文单词,不得已选取了属于雅语的梵文。
说梁文道左右互搏,而不说左右开弓,是因为我个人更推崇他的《我执》,而非《常识》。《常识》一书是梁文道的时评文章集成,求诸外,希望自己
能够普及一些民主民生常识。也求诸野,想用这本书和民众对话,让更多人产生一点思考。但《我执》的的方向则恰恰相反,梁文道在这本集子里剖析自我,袒露内
心,并不讳言人性中阴暗和暴虐的一面。摩羯座的人做类似的事情,确实有些不可思议。这种求诸内的方式在我看来,可以算作梁文道修行的一部分。所谓“内观”
就应该如此,把自己当作是全然的客体,观察每一个念头每一种欲望是如何在心底里招摇滋长,于是“入流亡所”。最终,“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
如果说《常识》非常公共,那么《我执》就非常私密。在2006年到2007年间,从八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梁文道以日记的形式每天写一篇
短文。不同于他在公众眼中公共知识分子的形象,《我执》里的梁文道是一个有欲望、有性格、有内心冲突的普通人。所不同的是,他把心头的各种生灭不已的欲念
以及尘封往事都写了出来。公众知识分子的形象其实非常平面,仿佛一个人生来就是如此行事、如此言说,就像梁文道引以为傲的天生大嗓门一样。而作为个人的梁
文道要丰富全面的多,内心里也有许多沟沟坎坎,角角落落。站在台上,他振臂高呼,似乎无所畏惧,一切都“搞得掂”。而当他一人独处,远离公众视线的时候,
内心却有藤蔓疯狂生长。
写过专栏就知道,一口气写上五个月天天无休是怎样一种痛苦。梁文道的法子很巧妙,由于是记录自己的心念流转,所以大概一直不缺乏题材可写,恐
怕甚至连题材的念头都没有升起过。可以看到他的日记会连续几天顺着一个念头或者意向写下去,看到他内心的肥皂泡如何一点点变大。最后“啪”的一声碎裂,无迹可寻。然后,另一个肥皂泡悄然生起,梁文道再次把目光集中其上,写尽所有变化,如此延续下去。
对于读者来说,这样的阅读体验很妙。由于文章数惊人(上百篇日记之外,梁文道还在书中夹杂了一些旧文章),你就可以从任何一页读下去,每次触
及一块心灵或者记忆的碎片。有的会一滑而过,而有的会在瞬间产生感应,有感叹“诚哉斯言”的冲动。也可以从头到尾顺着看一遍,犹如一个坐在心门前的小间
谍,窥见厚厚帷幕之后的一出连续剧。从八月到十二月,随着梁文道的处所、境遇、时间的不同,起起落落、往复盘旋,和他的内心一起度过五个月时间,洞见人性
中的种种光明与黑暗,决绝和挣扎,洒脱和纠结。这个梁文道不会在电视节目和评论文章中显现出来,那个梁文道没有什么弱点,也不会有无法跨越的爱情和家庭窒碍。
书名叫作《我执》,内容也完全以“我”的视角去陈述。我的际遇,我的感受,我的回忆,和书名相应成趣。不清楚这样写下一本书来,是否能尽破我执,抵达安心的彼岸?或者是一次梳理,如同他每天的一座,在一篇文章里清醒一下头脑,获得片刻的解脱?
以前我们大陆人喜欢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如今我们走在普遍的心灵荒漠上,紧抓自我不肯有片刻释放。那么我们不妨去读一下梁文道的《我执》,
看他如何在止观中获得定力以达成,获得智慧而解脱,获得慈悲去宽恕自己和别人。梁文道自己去除了电视人、佛教徒和公共知识分子的光环,让你看到一具血肉之
躯曾经这样一路走来。这也就意味着四个字:你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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