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士
農村的活兒,其他倒也罷了,對我而言,最大的挑戰是挑擔。我一米七九的身高,人又長得瘦,絕對不是挑擔的最佳體型。平時一擔水一百二十斤;秋收時一擔稻一百五十斤;冬季修水利一擔河泥一百八十斤;不見得叫女生來干,當然都是男生的活兒。
挑水的難處,在於不是平路,得從河埠頭挑着水桶一節一節台階往上走。不過對於 當時十八、九歲的小青年來說,還不算難,很快也就習慣了。挑河泥雖然重,但是路途很短,最多也就是二、三十公尺,一咬牙迸出個爆發力,還能對付。
最痛苦的是秋收時節挑稻,現在想起來心有餘悸。金秋季節,江南稻熟。夏日裡那一 片綠油油的水稻由墨綠而淺綠,由淺綠而淡黃,終於變得金黃澄澄,沉甸甸地倒垂着頭,等待收割。割稻是男女生一起上陣,割完後將稻禾捆起來,碼到田埂邊,接下來的活兒就 分男女生了。女生和老弱病殘去田裡拾稻穗,男生將稻禾挑到打穀場上去,等待脫粒。
十九世紀的法國畫家朱爾•布雷東有一幅《拾麥穗的女人》,那一份寧靜,令人讚嘆 農村生活的悠閒。可惜布雷東沒有再畫一幅“ 挑稻禾的男孩”,也許更加詩情畫意。秋色已深,秋氣肅殺而清洌,遠近幾里地纖毫畢見。黃昏時分,夕陽掛在樹梢,農舍里開始煮飯,炊煙裊裊,水牛背上馱了牧童,哞哞地叫着,悠悠然走回牛圈去。遠處傳來一聲聲“嗨吽、嗨吽”的挑擔號子,只見窄窄的田埂上,雁行地走着二十來個挑稻的壯丁,每人一根木扁擔(竹扁擔承不起那份重量),黃澄澄沉甸甸的兩大垛稻禾,將為首的矮個子老農幾乎埋了起來。夕陽染紅了西邊的天空,餘光灑在這些挑夫身上。天是藍的,霞是紅的,稻是黃的,挑夫臉上的汗珠是晶瑩的,這是何等色彩斑斕的一幅油畫呀!
西湖詩人陳小翠曾經行舟富春江上,見兩岸農婦之勞作,寫詩記之。我還記得兩句“ 我自羨她她羨我,兩邊都當畫圖看”。是啊,如果沒有當年務農的經歷,看到這一番秋日 豐收的景象,心裡一定也會泛起陣陣詩意。可惜當年,我便是那二十來個挑夫中的一名,從稻田到打穀場,最近也有兩里地。所謂“ 百步無輕擔”,非親身經歷者不能體會這句話的含義。
我們從離打穀場最遠的稻田開始挑起,距離越挑越近,可是體力也是越耗越盡,挑到夕陽西 下的最後一擔,幾乎是在拖腳步了。一聲起擔,二十來個人同時起步,田埂約摸二尺寬,只容得一個人過去,二十來人逶迤行去,外人看着確也壯觀如畫圖。走着走着,擔子在肩膀上越壓越重,整個肩頭像火燒一般疼痛,腰也仿佛要斷裂下來。你不能停,一停的話,後面的人全部都得停,唯一的希望是帶頭的老農停下來讓大伙兒歇息一下,可是他正走得歡呢,一百五十斤擔子在他肩上像挑一根羽毛似的。我實在撐不下去,腰便自然而然彎下來,佝僂着腰硬撐,一邊大聲喊着“嗨吽、嗨吽”的挑擔號子,藉以忘卻一點肩和腰承受的痛楚。體力接近極限,號子聲卻越喊越響,旁人還以為你精神抖擻呢!如今我的腰椎彎曲外凸,明顯的駝背,就是那時候留下的紀念。
畢竟年輕,再怎麼累,也挺得過去。挑了五年大大小小、輕輕重重的擔子,卻也練出一身力氣。農閒時候,大家比賽挑擔玩兒,看誰的力氣大。連隊裡也種棉花,棉花摘下來曬乾後打包,以便送去收購站。裝棉花的麻包大約直徑一公尺左右,塞緊了棉花足有九十斤重。兩個棉花包口對口疊在一起,用麻繩捆緊,大約一公尺四十公分高下,另一頭也如 法泡製,四個棉花包加在一起便有三百六十斤重。找來一根最粗的木扁擔,看誰能挑起這四個包,就是大力士。
我們那位挑稻時領頭的老農,一米五十左右的個頭,精瘦,可是力大無窮,只見他大吼一聲,挑起四個棉花包,走一圈十來步,放回原地,面不改色氣不喘,當真的佩服。輪到我們知識青年,前幾個強壯的都能挑着擔子站起來,不過走兩三步就撂下了。我站在一邊看熱鬧,旁人問我要不要試試,年輕人要面子,哪裡肯臨陣退縮?硬着頭皮上去試試,老農一米五十,我幾近一米八十,我做的功是他的幾倍呢!但畢竟那幾年挑擔不是白練的,用盡吃奶的力氣,大吼一聲,竟然也站了起來,只是腳像生根似的,一步也挪不動了。挪不動也沒啥,能站起來就不丟面子。
直到今天,我還沾沾自喜地向同事炫耀當年的大力士光輝往事,幾個小女生雖然嘴上“哇塞,哇塞”地讚揚,我知道她們心裡在想什麼:“你個糟老頭能有這麼大力氣?你就吹吧你!”天地良心,我那時候真的能挑三百六十斤,雖然現在連挑三十六斤也大喘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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