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黄色书
文化大革命期间去崇明岛务农那几年,生活非常枯燥,想看书也没有来源。那一日 傍晚,从朋友处看到一本《莎士比亚戏剧选》,不禁眼睛发亮,捧出一万分的诚意同他情 商,能否借来一阅。朋友说,借阅可以,不过看完后必须归还。他也是害怕孔乙己般的“ 读书人偷书不算偷” 的恶习吧。我当即赌咒发誓,一定有借有还,然后便喜滋滋地捧着书回到宿舍。
翻开书,正打算享受这一份盛宴,广播里传来一阵吼叫:“ 大家到食堂集中,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 当时的我,骂“ 他奶奶的” 的心情都有,当然不敢骂出声,拿起小板凳乖 乖地向食堂走去。走了两步,忽然灵机一动,折回身将《莎士比亚戏剧选》揣进怀里,随 着人流走进食堂,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负责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的是副连长,姓韩,复员军人,慷慨激昂地开始讲话。毛 主席讲什么今天我完全记不得了,不外乎勉励全国人民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吧,他老人 家临死前也只有这一件事情挂在心上了。莎翁的文字却吸引了我的全部关注。那时候我的 英文程度只够幼稚园水平(即便今天依然看不懂莎翁的原著),但译者朱生豪先生的才华 弥补了语言的隔膜,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眼前展开绚烂的画卷。我看得太入神了,竟没有 注意到韩副连长站在面前。
等我抬起头,已经来不及将书藏到怀里了。韩副连长一脸严肃, 将蒲扇大的巴掌伸到我面前:“ 把书拿来!” 我嗫嚅着想申辩,却说不出话。书被拿走了, 韩副连长将书放到他面前的条桌上,继续他的宣讲。我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窖里,这下完了! 拿什么还给朋友呢?到不是怕挨批判,我已经掉到社会最底层了,天天在田里劳作,即便 扣我一顶“ 留恋封资修文化” 的帽子,大不了还是在田里滚爬,什么了不起!我难过的是对 不起朋友。他冒着风险保存这本书是多么不易啊,却因为我的大意把事情搞砸了,怎么办 呢?
会议结束了,我壮着胆走到韩副连长面前,十分沉痛地检讨自己的不端行为,再三 表示今后绝不再犯,希望领导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不管怎么说,我得把书要回来呀! 韩副连长倒是很诚恳地问我:“ 你为什么要看黄色书?” 这下轮到我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向他解释,这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不是黄色书。他摇 摇头,还是很严肃地问我:“ 纸张这么黄,不是黄色书是什么?” 我发誓,这是他的原话! 事隔四十余年,这句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我的反应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呆 地站在他面前,像个傻子。
书被收走了,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室友问明原委,动了恻隐之心,自告奋勇地 帮我去说情。室友与韩副连长经常小酌一杯,有了这层关系,韩副连长慈悲为怀,放我一 马,说如果认错态度好,可以考虑把书还给我。室友回来一说,我是绝路逢生,打躬作揖 地向他道谢。当天夜里,马上草拟一份检讨书,态度之诚恳,检讨之深刻,相信可以打动 神仙阿爹。第二天一早,诚惶诚恐地送去办公室。有了室友招呼在先,韩副连长没有难为 我,谆谆教导我以后不可再看黄色书,便将书还了出来。
我拿着书,一刻也没有停留,直接走去朋友的宿舍,完璧归赵。总算保住了自己“ 有借有还” 的声誉,遗憾的是原来应该很美好的仲夏夜之梦生生地被搅了。
韩副连长没有读过几年书,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对黄色书的诠释,妙不可言,岂 是读书人想象得出来的?毛主席说“ 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信然!不过是在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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