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是小彤外婆家一年一次的大聚会. 小彤的父母, 姐姐姐夫, 舅舅舅妈和表妹都来了, 今年还多了一个凯文.

外婆年轻时在上海做地下党, 和外公一起策划工人罢工运动, 好像还刺探过国民党内部的情报. 外公和外婆的两个弟弟因为叛徒的出卖在解放前相继被捕遇难. 年仅二十七岁. 外婆因为有人通风报信, 及时离家, 后遇追兵, 跳进苏州河, 游到一艘船上, 算是死里逃生. 解放后, 外婆曾经被派去朝鲜战场, 作为英雄家庭的代表, 慰问前线 “最可爱的人”.  外婆年轻守寡, 一辈子未嫁, 含辛茹苦带大两个孩子. 所以, 小彤和她的家里人都十分尊敬她. 因为外婆革命的背景, 小彤担心她无法接受一个洋外孙女婿. 所以, 结婚前, 她让妈妈先去外婆家打个前站, 之后,才捡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带了凯文去看外婆.

妈妈小心翼翼地说出小彤和凯文的事, 话里话外都是\"小孩子变化多, 关系完全没确定\"的意思. 外婆倒是出人意料的简单, 前后一共只问了两个问题: “是日本人吗?” 妈妈说: “不是.” “那是美国人吗?” 妈妈说: “不是.” 外婆说: “那就好. 日本人和美国人不能嫁, 有仇呢.”  小彤在去外婆家前, 让凯文带了一张世界地图, 这样可以清楚地指点出, 瑞典与美国和日本毫无关系.

凯文那天表现优异, 他说: “外婆, 瑞典其实是社会主义.” 外婆不解.  凯文于是详细解释了瑞典的社会福利制度. 外婆听罢, 道: “原来你们倒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 小彤听了开心地笑了.

年初三那天, 凯文是第一次见到小彤的舅舅. 舅舅年轻时就参军了. 复原后回上海, 在区政府里做干部. 外婆很疼舅舅. 毕竟就这么个儿子. 小彤爸爸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 清高的很, 压根看不起共产党干部. 尤其小彤的这个舅舅, 上海人的势利与小气他一样没拉下.

饭桌上, 舅舅问凯文: “做什么工作的呀? 每个月工资多少?” 凯文回答了前半个问题, 后半个假装没听见. 舅舅追问了一句. 凯文说: \"家里钱小彤管. 记不清楚.\" 小彤往嘴里塞了一个肉圆, 吃的很香的样子. 舅舅又问: “父母是做什么的呀?” 凯文说: “爸爸是医生, 妈妈是老师.” “医生好啊, 国外医生最赚钱了. 凯文家一定挺富的吧?”  凯文说: “爸爸没钱, 因为瑞典税太高.” 舅舅又问: “你有个哥哥吧? 他做什么工作呢?” 这时, 小彤爸爸插嘴道: “弟弟不愧是搞行政工作的, 盘查得倒是蛮清楚的.” 外婆拣了一块红烧带鱼放在舅舅碗里说: “多吃点, 专门烧给你的.”  凯文这才喘了口气, 低下头, 猛往嘴里刨饭.

吃完后, 舅舅把凯文拉到阳台上, 小彤警觉地跟上, 站在阳台门口, 削苹果. 
“凯文, 我们小彤蛮不错的哦. 你怎么没想过把她带出国呢?” 舅舅问.
“小彤不想离开中国呢.” 凯文说.
“小彤, 你这点就傻了. 人家想出还出不出去嘞.” 舅舅对小彤说. 小彤没吱声, 一圈一圈细细地削着手上的苹果.
“凯文啊, 你看, 小彤的表妹也是相当不错的. 你有没有认识什么好的外国人, 可以给表妹介绍介绍啊? 年龄其实倒也无所谓.” 舅舅放低声音说.

小彤削苹果的手顿时停了下来. 只听见舅舅又说: “最好是美国人.” 小彤手里的苹果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凯文立刻弯腰捡起, 说: “我帮你去洗洗.” 一转身, 进了厨房. 小彤头也没抬, 跟了进去.

回家的路上, 小彤心里不是滋味. “凯文, 今天让你受累了.” 小彤说. “你这个舅舅有点… aggressive.” 凯文找不到合适的中文字眼. 两个人一路无话.

“洋人在中国之所以可以趾高气扬, 全是被崇洋媚外的中国人给惯出来的.”  愤青的小彤心里暗暗地想. 作为一个中国女人, 自从嫁给了凯文, 小彤就觉得周围人看她的眼神不对: 要不就是让人恶心的羡慕, 通常来自打扮妖艳的女郎, 要不就是让小彤倍感冤枉的鄙视, 通常来自年轻的中国男人. “有口难辨啊.” 小彤自叹.  就算是大学同学, 算得知根知底了吧, 自从她结婚后, 也不太愿意和她往来了. 见面时通常问一句: “咦, 你怎么还在上海啊?” 好像她方小彤和凯文结婚就是为了出国.  现在想来, 九十年代初的上海和今天的太不一样了.今天, 大批的海归游回去. 老外赖在中国不肯走, 中国人也不再把出国当会事儿了. 可那个时候, 和老外通婚的多半还真是为了出国.

小彤想起在高安路办理结婚申请的场景. 一个屋子里挤满了准夫妻们. 好几对和日本人结婚的, 女的不会日语男的不会中文, 雇了翻译. 有几对和白人结婚的, 年龄相差很大. 小彤清晰地记得其中的一对, 女人嫩嫩的, 白白的, 身段玲珑, 二十多岁的样子. 男的一头白发, 一脸褶子, 显然要退休了. 小彤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形象地浮现出一只满是老人斑的手, 缓缓滑行在光滑起伏的女人的侗体上. 她脸上一阵发烧, 觉得多少只蚂蚁正在往自己身上爬 . 幸亏这时候, 正好轮到他们.窗口的办事人员一抬头就叫道: “啊呀, 今天终于来了一对正常的!” 从里屋走出一个中年妇女, 像是个小头目. 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彤和凯文说: “领证那天我们给你们拍个照片刊登在我们的宣传手册上, 好吗?” 小彤象是被解救了的犯人, 感激万分地猛点头.  “差点就逃婚了!” 小彤看了看身边无知无觉傻乎乎满脸幸福的凯文暗叹道. 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搂住了凯文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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