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斯德哥尔摩飞回伦敦时正是九月开学前的周末. 方小彤踏进自己房间的霎那, 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也许因为经历得很多, 虽然只走了短短两个多月, 却象离开了漫长的一年. 她坐在梳妆镜前打量自己. 在瑞典时, 她把一头长发剪掉了. 如今长及耳根的发角往里卷曲, 后脑勺的头发则蓬松成弧形, 有点象三四十年代美国电影里的女人. 在伦敦这个古老的城市里, 这样的发型倒还合适. 换上在蓬勃发展的上海, 恐怕要被人嗤笑了.
去理发是一时的冲动. 那天凯文去看望母亲, 她一个人坐在爸爸家的花园里发呆. 没想到这么难以忘记呵… 要怎样才能把在中国发生的一切给忘了呢? 凯文还是那么信任自己, 眼睛里充满了对自己的爱恋和欣赏, 就象从前一模一样. 而自己呢, 自己还一样吗? 虽然没有肉体的出轨, 精神的出轨也一样不可原谅吧?
离开中国后, 再次见到凯文是在他父母住的小镇的火车站台上. 车站背后是一片黄灿灿的油菜地,一架白色的风车在田野尽头有节奏地转动. 夏日北欧的阳光耀得晃眼,小彤走出火车车厢的霎那, 眯了一下眼睛, 看到了阳光下一头金发, 笑容灿烂的凯文. 他穿着淡蓝色的T恤, 领口竖着, 一条白色的百慕大中裤. 方小彤在瞬间产生了好几秒钟的陌生感, 仿佛眼前站的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帅哥, 自己则远远地欣赏着… 他走了过来, 他走近了, “小彤, 欢迎回家.” 凯文说完, 紧紧地抱住了她. 方小彤这才从梦幻般的陌生感中倏地滑出来, 在凯文结实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味道让她放松, 她觉得就这么被抱着, 踏实极了.
可恨的是, 每当深夜无法入眠时, 坝上草原的景象又会活生生地浮现在方小彤眼前, 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陈浩然抱着自己时的感觉仿如昨日. “如果有一把尖刀, 可以把不想要的记忆一刀剜去该多好. 从此开始新的生活, 不再有这份可恨的思念以及纠缠着这份思念的沉重的罪恶感.”方小彤暗暗地想, 她觉得自己是个两面人, 心里痛楚着, 脸上快乐着, 象在梦游, 究竟梦里的人是真实的还是现实中的人在做梦? “太折磨人了, 必须做一个了断, 重新开始.”
于是在那个午后, 呆呆地在爸爸家的花园里坐了很久之后, 方小彤忽然起身, 跑到小镇的理发店里, 剪下了一头长发. 当闪亮的剪刀喀嚓一声响的时候, 黑缎子般的头发随之滑落. 方小彤觉得掉下地的是那段她不愿意再拾起的感情. 而她的记忆也在同时被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剜了一下.
方小彤和陈浩然在校园里再见面时, 多了份礼貌和客气, 彼此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对方, 躲避着任何可能单独相处的机会. 方小彤象只受伤的小兽, 只有在独处时默默地舔着尖刀剜过处的伤口.
第二年的学习以晚上的选修课和白天的项目为主. 方小彤和美惠子申请到的项目是为一家英国公司制定远东地区业务拓展的战略. 为了做市场调研, 她们三天两头在外面跑, 访问大公司, 政府机构, 大使馆商务部, 做访谈, 收集资料, 等等. 美惠子做起事情来一板一眼, 和方小彤认真踏实的风格十分吻合.
这天两个人坐在火车上前往位于伦敦西南部的South Hampton. 一路上是英国乡村秀丽的风景. 方小彤尤其喜欢古老的农舍, 黑木的横梁, 白色的墙, 狭长的窗台上挂着放花的架子,鲜花盛开. 简奥斯汀笔下的故事应该就是发生在这样的乡村吧. 正想着, 美惠子问方小彤: “小彤, 你和凯文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国家读书, 你想念他吗?” 小彤说: “想啊, 希望毕业后可以在一起吧.” “如果是我, 一定就去瑞士读书了. 我不会舍得离开自己的丈夫的.” 美惠子说. “我不是你啊, 我喜欢英国, 喜欢这所学校, 更重要的是, 只有读一所优秀的商学院, 才能保证在毕业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 “这倒也是, 听说, 从一般的商学院毕业, 工作还真不容易找. 小彤,你…知道陈浩然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美惠子面露羞涩. 方小彤看着她含羞却清澈的眼睛, 心里一动, 说: “你应该自己去问问他, 我觉得他一定会很高兴地告诉你他的想法的. 你们不是一贯相处得很好吗?” 美惠子笑了, 看得出来, 女孩子的心里喜欢着陈浩然.
两个月里忙忙碌碌, 方小彤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十月底, 她收到凯文快递到家里的一束白玫瑰. 花丛里夹着的卡片上写道:
“小彤, 谢谢你给我五年美丽的婚姻生活, 虽然其中的一年我们分居两地, 但是我对你的爱一如既往. 我希望我们在今后的五年, 十几年和几十年里, 能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一起吃晚餐, 一起看电影, 一起抚育我们的孩子们, 不再分开. 祝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快乐! 你的凯文”
玫瑰一共20朵, 一年四季, 一共五年. 她已经和凯文结婚五年了! 在五年前的上海, 高安路上的涉外婚姻登记处, 他们领取了结婚证书. 证书上印刷着两颗紧紧相连的心. 领完证书后, 他们去了凯文学校的后街, 一起吃的牛肉面, 牛肉包子, 一起喝的燕京啤酒. 五年前, 他们在衡山路的公寓里安家, 周末一起听音乐, 看书. 那段充满幸福和喜悦的日子如今想来宛如梦境。
离开凯文独自来英国读书是自己犯下的一个错误吗? 方小彤记得当时凯文曾经力劝她同往瑞士读书, 可是自己满心想着要通过读一所Top Ten的商学院来改写自己的事业, 凯文怎么劝也劝不听.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打定主意要做的事, 几匹马也拉不回头. 方小彤的内心对凯文存有一份感激, 因为他最终没有强迫她去瑞士, 而是放开手, 让她去了伦敦, 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这份理解和支持不是一般的男人可以做到的吧? 或者, 因为凯文太了解她了, 才知道, 个性要强, 生性独立的方小彤是无法被逼迫的? 那么, 接下去的几年会怎样呢? 他们是否能够把工作找在同一个国家的同一个城市里, 而同时又能保证各自找到的又是理想的工作呢?
在瑞典时, 凯文暗示过小彤, 他非常喜欢公司斯德哥尔摩总部的工作环境, 希望毕业后能够留在那里. 而且, 自从外婆病重, 离了婚的母亲变得更加郁郁寡欢. 这样的时候, 离开瑞典跟着小彤去遥远的北京, 对孤单抑郁的母亲来讲是比较残酷的. 然而要让方小彤放弃贝恩北京办事处的工作,在语言不通的瑞典重新寻找事业发展的机会, 这个牺牲似乎有点偏大了. 毕竟, 贝恩的工作机会带给方小彤的不仅仅是丰厚的收入, 更是一条快捷的事业道路. 记得贝恩的大中华合伙人对她说过, 公司近几年的目标是培养当地的合伙人, 领导未来在中国的业务. 方小彤不得不承认, 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 她被合伙人的前景深深地吸引住了. 只要有决心, 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如果没有试过, 怎么就知道自己不行呢? 如今, 在她刚刚把事业上的野心张扬开来准备大干一番时, 却要为了凯文而把这所有的前景一并抛弃, 她能做得到吗?
方小彤一贯主张女性在经济上要独立, 她认为这点是夫妻间平等的基础. 同时, 她从来没有把男人想当然地看成家庭的 “sole bread earner”. 她曾经对自己的好友说过, 男女都一样的, 男人能做到的, 女人也能做到. 如果我无法赚到那么多钱, 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我的男人赚到那么多呢? 和凯文收入的天壤之别曾经是她心头最大的尴尬. 她认为自己具备和凯文同等的素质和能力, 为什么就不能如同他一样在职场上实现个人价值和经济价值的最大化呢? 在上海工作时, 公司里外籍主管趾高气扬, 根本瞧不起收入只有他们十几分之一中国员工. 方小彤咽不下这口气, 她要证明自己具备同样的才干, 只是因为中国大环境使然而被一时埋没. 也许正是她的好强, 独立和不服输的个性, 才让她下了大决心, 放弃在上海做外派人员太太的好日子, 谁也拦不住地独自一个人去了伦敦, 又独自一个人回到北京做暑期工, 期望通过MBA的学业深造, 改写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假如自己在毕业后随凯文去了瑞典, 又无法在那里找到一份具有挑战性的有前途的工作, 自己是否会因此而永远埋怨凯文, 永远懊悔为他做出的牺牲? 痛惜自己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 如果有一天, 凯文的事业发展并不如他自己预料的那么顺利, 放弃事业发展后的方小彤又凭什么来为他和为这个家庭做后盾? 再假设, 在遥远的某一天, 如果凯文爱上了别的女人, 没有了自己事业寄托的她会不会变得象她自己所最最看不上的可怜妇人那样, 苦苦地缠着丈夫, 哀哀地挽留丈夫, 或者, 使尽手腕抢夺财产, 以求得自己生活的保障?
事业是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的. 爱情再深, 也不能以个人的经济独立和事业发展为代价. 方小彤暗想. 可是…, 继续分居下去, 他们的感情还经受得起考验吗? 时空无情, 凯文对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充满爱恋吗? 如果自己碰到了陈浩然, 凯文会不会也曾经面对或者将会面临同样的诱惑呢?
翻弄着凯文寄来的卡片, 看着娇媚的白玫瑰, 方小彤举棋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