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有一段时间很希望或者说盼望生病。这不仅因为生了病,父亲或母亲写张请假条,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呆在家里不去学校上课了。也因为一生病,自己在家里得到的关怀与待遇不同于平常。本人在家是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平时总觉得父母的关爱都在弟弟们的身上,自己除了得不到同等待遇之外,似乎还有义务与责任照顾弟弟并帮助父母做些煮饭,洗碗之类的家务活。奥地利的心理学家阿德勒以为次子或更小的孩子容易在长子面前产生自卑情结,因为在少年时期,无论他们怎样刻苦努力,都很难弭平他们与兄长之间在智力和体力方面的差距。这大概不假,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小的孩子似乎才能够得到父母更多的关爱吧。回想起来,儿童时代我似乎完全没有在父母面前撒娇的记忆和习惯。倒是清楚地记得七岁那年,有一次父亲坐在他的书桌前,将我叫到面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已经七岁了,不小了,是大孩子了。要懂事才好。我那时听着觉得心里既失落又沉重,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做个“大孩子”,还不想那么快那么早地就“懂事”。
然而当我偶然生病时,情况则完全不一样了。父母都会显出关切的神情,有时甚至有些担心和焦急。还会给我买来苹果,梨子,饼干,麻花等,与盛满了开水的水杯和药水药片一起放在一张方凳上,摆到我的床边,让我吃。记得有一回发高烧,持续了十来天,嘴唇起了一圈泡,两腮下面还有一些肿大的淋巴结,日夜不分每日在床上昏睡。母亲担心焦急,要带我去医院,说不然会把脑子烧坏的。但我其实除了嗜睡,并没有其他特别不适的感觉,而且我最讨厌去医院,死活不肯去。父亲倒不逼我去医院,每天晚上下班回家总先来我的床边看我,将手搭在我的前额上摸摸,又去自己的前额上试试。虽然母亲每天都用体温计给我测量体温,但父亲仿佛更愿意相信他自己的手感似地。后来有一天父亲的一个同事送给他一盒藕粉,父亲拿回家来用小锅煮了给我吃。我原来不曾吃过那玩意儿,以为用莲藕做的东西好吃不到哪里去。不料那糊状的藕粉甜而不腻,十分可口,与那次生病的经历一起永远留在了我的脑子里。十多天后,高烧自行退去,腮下的淋巴结虽然留守原处,脑子却不曾烧坏,人也仿佛没有变傻。父母见我上串下跳一如以往,心里卸下一块石头;但不知为何,我却感觉莫名失落。我留恋“病时”享受到的特殊待遇,十分愿意再多病几次,病得更严重更长久些。
成人之后体质一向不错,大病不生,伤风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也很少有。但二十多岁时却有过几次装病的经历。之所以会装病,是因为有事情要做不想去上班,但那事情又说不上台面,不能拿来作为事由以请事假。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装病以请病假了。我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与几个朋友一起打扑克。我们那时候常玩一种叫“大怪路子”的纸牌游戏。用我当时那些朋友的话说“大怪路子是斗智斗勇”,玩着很容易上瘾。我们有时玩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各自眼里布满血丝,只想回家睡觉,不想去上班的。我后来每次与朋友玩“大怪路子”,事先都会装病去搞病假,以便玩时可以尽兴没有后顾之忧。
我最初想要装病,但不得要领。除了知道喝完热水后立即测量体温可以假冒发烧之外,不知有什么其他方法。我的一个同学是这方面的高手,他让我放弃那个笨办法,说那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低劣伎俩骗不过医生的。他然后秘传我一个假装高血压的绝技,告诉我绝对万无一失。我后来用他的那个绝技去医务室请病假,果然次次成功,屡试不爽。
我还记得医务室里那个董医生帮我测量血压时,满腹狐疑大惑不解的表情。他说从没见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血压有如此之高的。他让我放轻松,不要紧张。东扯西拉地与我瞎聊,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然后又给我重新测量。每次测量时,我面不改色,暗地里却如鸭子水下划水,悄悄地运用我那高手同学传授给我的秘技。结果血压屡测屡高,居高不下,使董医生终于意识到并深信问题是严重的。不仅给我开了好几天的病假,还满脸同情地一再开导我:年轻人心胸要宽广,遇事要想得开,不要钻牛角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由于有了董医生的理解与配合,我后来玩“大怪路子”时,没有了后顾之忧,感觉的确心胸宽广了不少。
王羲之的兰亭序里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我现在是绝不会喜欢生病的,也不会想要装病。我只想防病,离疾病远远地,与之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不仅日常锻炼,手头还有不少类似《求医不如求己》,《不到九十九,谁都不许走》之类的健康书籍。我的太太却还嫌此不够,告诉我不仅要锻炼,到了这年纪还要注意保养。为此她去弄来了一大堆什么柠檬酸钙,苹果酸钙,葡萄籽,欧米茄3,还有什么权衡之类的营养品让本人保养。我尽管对这些个东西的效用将信将疑,却也不忍扫了太太的兴。我一边保养着一边想起从前生病与装病的日子,觉得那些无需保养可以自由自在地生病或装病的日子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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