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上海长于上海,说起来我应该算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年少时我不说上海话,因为不会说。我家住的那一片,大人孩子都一样,很少会说上海话的。
我家那时候住在上海某个大学的家属宿舍里,那宿舍里的大人们说话南腔北调,什么口音的都有,有湖南腔,湖北腔,也有山东腔,四川腔,福建腔,还有在湖南腔或湖北腔里夹杂少许上海话的,听着不伦不类,却有几分喜感。可是小孩子们都一样:只说普通话。只是那普通话自有特色:不卷舌。说话时舌头呆在嘴里比较老实安分,不怎么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到处串门。但结果是“之”“资”难分。“知识”变成“姿势”,“之乎者也”成了“资乎者也”。总而言之就是对ZI CI SI 与ZHI CHI SHI一视同仁,把混进革命队伍的H清除出门就对了(这种不卷舌的普通话并非只在我们那一片流行,事实上上海各高校子弟当时说的都是这种普通话,因而有人称之为‘高校官话’)。
犹如“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我们说的那种普通话仿佛也有明显的烙印,长大后遇到外省市的同志或同胞,每当我与他们亲切交谈时,往往说不上几句,对方就会说:“你是上海人吧?一听就是上海人。”尽管我已注意掩藏口音,努力把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为此把清除出门的H们都找回来,塞回到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上去,并且积极调动舌头,说话时使之鞍前马后满嘴乱跑,但还是于事无补。这不免让我有点小小的挫折感,而且有点尴尬,因为想当初,在许多真正的上海人——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上海话以外其余的话说不地道的上海人眼里,我们这些不说上海话的“上海人”是算不得上海人的。
开始与只会说上海话的上海人打交道是在读中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那个中学除了住在学校附近的走读生,还从上海各区招收了不少住校的住读生。那些住读生便都是说上海话的。住读生与走读生分在不同班级,仿佛身处不同世界,相互并不往来,而且彼此看不上眼。住读生说走读生是“乡乌宁”(乡下人),走读生则说住读生是上海瘪三。但我那时不知怎的却有一两个“上海瘪三”的朋友。与那一两个“上海瘪三”朋友聊天对锻炼自己的忍耐力和推断能力是大有帮助的。记得有一次,其中一位“上海瘪三”朋友眉飞色舞地用普通话向我描述一位女孩的摸样,说她“麻子老大的”,我听了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布满大大小小凹坑的脸,并对那张脸的主人生出无限的同情,心想:“‘麻子老大的’,这女孩完蛋了,将来怕是嫁不出去的”,却见那朋友张开双臂做出一个环抱的姿势说:“这么大”。我不禁诧异起来:“这么大”的“麻子”得要多么辽阔的脸盘才容得下呢?他又补充说:“比我麻子还大”,我打量着朋友那张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一时不得其解,然后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麻子”其实是个子,因为上海话把个头大叫做“模子大”,他便直接把“模子大”译成了“麻子大”。
还有一次看到一个上海人与北方人吵架,显见得那上海人觉得胆怯,却不停地说:“我又不黑你的唠”。听得那北方人既不耐烦,又莫名其妙,环顾左右,试图寻找“翻译”,吵架的劲头便也松懈了不少。其实那上海人想说的是“我又不怕你”,上海话叫做“我又佛吓(HE)侬”,上海话“黑”“吓”发音相同,便说成了“我又不黑你”。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从前的上海人上海话说得固然“乓乓响”(“好”的意思),但能将上海话与普通话同时说地道的,实在是凤毛麟角(王志文是难得的一位,周立波的普通话其实也带有明显的上海腔)。
然而另一方面,对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而言要将上海话学地道也委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前侯宝林在相声里学说过几句上海话,北方人以为可以乱真,上海人却一听便是“洋泾浜”(水货),没有上海腔调的。以前读书时,与我同寝室有过一位来自河北石家庄的同学,对上海话心驰神往,说那是最好听的声音。为了学会他心目中的好声音,成天抱着一个半导体收听上海话节目。后来他用学会的几句上海话去搭讪上海女孩,却遭了白眼,还被骂是“十三点”,虽说他学习上海话的热情并没有因此熄灭,但直到毕业离开上海回石家庄时,他也未能学会说上海话。
我虽然很早便与只会说上海话的上海人玩耍,但上海话终于说得比较地道却是成年之后。因为谈恋爱,女朋友只说上海话。然而谈着谈着,便各自谈会了对方擅长的语言,彼此都达到可以乱真的境界。我由此深感爱情的伟大力量,并深刻体会到谈恋爱是学习语言的最佳途径。方言也好,外语也好,想必莫不如此。所以我以为如果能够找到说英语的女朋友或男朋友,则既不需要花钱去“疯狂”,也不需要去“新东方”,多多约会便水到渠成自然就会说英语了吧。
前几年我在上海教了几年书,学生多是85后的上海人。与他们只会说上海话的父母不同,他们可以将上海话与普通话说得同样地道。那普通话断然不是我们当初说的那种抽去H的“高校官话”,也没有明显的上海腔调掺杂其中,虽不是字正腔圆的京味普通话,听着却自然而不失标准,使我印象深刻。与学生家长交谈时,家长有试图说普通话的,学生在一边听着骤起眉头,终于忍不住用上海话打断说:“老师也是上海人,你还是说上海话吧,你说的普通话听着难过死了。”
然而听说现在上海的很多小朋友渐渐地不会说上海话了。普通话固然说得十分地道,上海话却不会说了。这与当年上海人不会说普通话的情形正相反,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上海的有关部门与不少民间人士为此有些忧心,呼吁并想方设法要抢救上海话。最近看到新推出的上海话老儿歌,里面许多耳熟能详的儿歌是我们那一辈人儿时常听到的。看了忆起儿时往事,十分温馨亲切。乡音总是乡音,永远无可取代,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鬓毛衰而乡音不改,上海那地方总得时时听到上海话才成其为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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