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诗必盛唐”,是说唐朝诗的成就最大,倒不一定就是盛唐五十来年的成就。那是一个诗的黄金时代,朝廷以诗赋取士,对文人来说,诗除了个人兴趣之外,还可为稻粱谋,的确是很理想的境界。当然不是诗写得好就能做大官,功夫在诗外,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唐朝的文人都会写诗,似乎只有好与不好之分,没有能与不能的区别。唐朝能诗的僧人很多,早期的王梵志算是一个人物。 王梵志的生平,正史里查不到。宋代《太平广记》有这样一段记载:王是卫州黎阳人(今河南浚县)。那里有个王德祖,隋文帝时,他家有林檎树,树生了个斗大的树瘤。过了三年树瘤腐烂,德祖剖开外皮,发现里面有个小儿,就收养了他,起名叫林木梵天,后改名梵志。 林檎(qin2)树结的果子也叫林檎,现在叫花红果或沙果。据说日语“苹果”的汉字写法就是“林檎”,大约在古时候,“苹果”和“沙果”不是分得很清楚。树瘤怎么能生出孩子来?小说家言,听上去不大靠谱。这传说传到后来,有些人干脆就彻底不信了,说也许就没有王梵志这么个人。幸好在上世纪初,敦煌佛窟出土了很多唐写本王梵志诗,还有一篇祭文,是王梵志的孙子王道奠祭朋友杨筠的,算是对王梵志身份的佐证。王道祭文写于公元739年,隋文帝最后一年是605年,这之间有一百三十多年时间。从王梵志到王道三代人,间隔偏长,还算是在合理范围内。据此推算,王梵志生活创作的年代是在唐初,太宗,高宗,武则天时期。王梵志通文墨,当是受过教育,有子女,那么在做和尚之前後,还有过家庭。 和尚远离尘世,云游四方,有很多的时间去看去想,也有足够的距离能够想得清楚。内容上,王梵志的诗明明白白,与许多和尚谈禅不知所云的高深大不相同。表达上,王诗基本是大白话,与晚唐贾岛的刻苦炼字迥异(贾岛也曾经做过和尚,“僧敲月下门”故事的主角),可以算是两个极端的典型。 下面是王梵志的几首诗: 其一: “梵志翻著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是说:梵志喜欢翻穿袜子,大家都说错了错了。和尚说:不管你眼舒不舒服,和尚的脚舒服是最重要的。 诗反映的是梵志对“行”的态度。特立独行的和尚,可以是有点傻,也可以是大彻大悟的。 其二: “世无百世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是说:从来没有人能长命百岁的,何必做千秋万世的论调。就好像是用铁打做门槛,鬼见了是会笑话的。 诗的头两句,与汉古诗十九首里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如出一辙。如果是和尚化用了古诗,那和尚就不是个仅粗通文墨的人,浅易只是一种刻意而为的形式。宋人范成大的诗里就有“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句子,显然是化用梵志的诗句,“土馒头”之说来自下一首诗。“铁门槛”“土馒头”(坟头)的说法,成为大众文化的一部分,一直流传到现在。 其三: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每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繁华街市的人们,终究要做了荒郊野外的馒头馅,每人一个,就别挑拣了。 悲观?达观?或兼有之。 其四: “造作庄田犹未已,堂上哭声身已死。哭人尽是分钱人,口哭原来心里喜。” 是说:世人劳作不休,不觉大限已到。可悲是送别的哭声里,满是世俗利益的痕迹。 诗“二”“三”“四”说的都是诗人对“死”的理解,直接简单,有点不像是出自一个和尚之口。可能分得清,哪些是超脱的禅宗义理,哪些是无聊的俗世琐屑? 其五:《道情诗》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这里是对“生”的态度,简直是对人生之苦的抱怨了,寻求的解脱却不是佛家的身后将来,而是更无用处的人未生之过去。无怪乎唐僧人皎然作《诗式》,把此诗归于“骇俗”一类。 其实即使从佛家观点来说,轮回又如何能逆转。梵志此言,不仅非同凡俗,而且非同凡佛。 王梵志诗风浅易,直白道来,朴素有汉乐府的风格。但是王所在的唐初,是六朝余韵尚浓,文尚绮丽的时期,这类的文字极少。王诗的风格是率意为之,挑战流俗,还是本来就是粗通文墨,行文如此,细节已经不易考据。王梵志的诗在当时流行,从敦煌(唐西域)出土大量王诗写本来看,其传播的范围是广大的。王诗的风格也影响了一些传统的文人,盛唐大诗人王维的诗中,就有自注“梵志体”的。据说杜甫的《遣兴》等诗,受王梵志的影响明显。中唐白居易元稹倡导,风行于世的“元和体”,诗风也是浅易的,不知其间有没有因循参考的关系。约在八、九世纪间,王梵志的诗作流传到日本,并被保存下来一些。唐宋间,有乡村学堂用梵志诗作为孩子的识字课本。王对宋代诗人的影响多见,如黄庭坚范成大等。再后来,也许是由于王诗过于俚俗白话,有悖一般“诗贵曲”的欣赏习惯,不为文人喜好,渐至堙没无闻。到清初编纂《全唐诗》,王梵志诗居然一首也未收,尽管在当时,散见于各类书籍的王诗是很容易找到的。直到上个世纪初,敦煌藏经洞发现20多种王梵志诗的手抄本后,王诗才又逐渐引起重视。王诗现存三百多首。 明明白白和尚诗,实实在在老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