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负绝技的民办教师高先生没有能够坚持到最后。每月的工资实在太少,他觉得生活难以为继。他的老爹在镇上开了一个榨油厂,日进斗金,于是他辞去职位,到他老爹的油厂帮忙。每年的四月里下河地区油菜花烂漫,金黄色的田野里夹杂着一块块绿油油的小麦田,如诗如画。约摸着一个月后,当日头越来越火,油菜花谢,油菜籽丰收在望。高先生变成高老板,到乡村四处收购黑黝黝的油菜籽,做为榨油厂的原材料。 父亲仍然是一名收入微薄的民办教师。他热衷本行,谨守责任,做着初三的语文老师。那时候农村中学的师资队伍十分不稳定。有一年不知何故,开学在即,可是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却仍然没有着落。校长气魄宏大,有意让父亲从初三直接升到高三,父亲心中十分惶恐,在家中躲了好几天,不敢到学校就职。他的忧虑也不无道理,他自己初中毕业,一天都没有念过高中,哪里敢直接就上高三的讲台? 校长显然极为善于做动员工作,父亲赶鸭子上架,竭力教起了高三的语文。从那时起,他驾轻就熟,教授高三,直到60岁退休。 父亲工资微薄,对待金钱的态度却是我等不能比拟。他认定的事情,往往不计成本,义无反顾。他自己初中毕业,对文凭的向往远远超过一般人。那时候有各种发文凭的中文函授班,他都报名参加,前后拿到了多种文凭。有好些年他每年两次自费到城里参加面授,常常需要到学校的财务室借取下个月的工资,卯吃寅粮,作为去城里的盘缠。我在省城牛校拿到与地球相关的本科学位的时候,他也含辛茹苦地拿到了中文本科的函授学位。 那一年我老婆获得了一个出国的机会,我们两人都在学校读书,全部收入只够吃饭,鲜有积蓄。机会难得,却苦于没有买机票的钱。打长途电话向他汇报,电话那头他老人家一锤定音:砸锅卖铁,也给她弄到机票。事实上他既不砸锅,也没有卖铁,他请做公办教师的姐姐出大头,请他一个做医院院长的学生出小头,购置通向美国的单程机票一张。 很多年以后,父亲终于转成了公办教师。那一次他极为高兴,把领到的当月工资全部买成菜肴,请精于烹调的姨夫做成一流的酒席,宴请领导和同事。到他退休的时候月工资已达数千之巨。退休后他把月工资换算成日工资,每天太阳一升起,他想象自己就可以从教育局拿到大洋若干。老有所养,这让他心情十分舒畅。 父亲在家,往往是家族,邻里的核心,家中访客不绝。客人来到,他总是极为高兴,泡茶,分发香烟,讨论各种时弊,或是家中的一个棘手难题,客厅中烟雾弥漫,谈论的兴头有增无减。常常不知不觉饭点已到,他便请人留步,请母亲烧一些家常小菜,和朋友们一起喝上二两老酒,相谈甚欢。后来我和老婆拳打脚踢,终于在北美安顿下来,请父亲母亲来美小住,享受我们奋斗的成果。他老人家对北美的环境赞不绝口,认为缺点也十分显著,房子分布太分散,没有人气。我买房时引以为傲的优点却成了他眼中的缺陷。在美国的几个月,他没有了人来人往的客厅生活,自然郁闷无比。专门给他买来了一打茅台五粮液,由于我不善于饮,他只能一人独饮,兴趣寡然。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华盛顿旅游,晚上到一家中餐馆吃饭,正好邻桌有一些国内来的游客。饭前领导致辞,众人互相敬酒,礼仪如注,热闹非凡。父亲借上厕所的机会围着那桌转了三圈,十分羡慕,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美国,唉,太没有人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