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铁或餐馆撞衫,多少会感觉意外,有趣,怪异,或者他人众目睽睽之中有些尴尬。不过,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比如下面这些巧合中澹定自如的那一对陌生大叔,大妈,或大爷们。
不但这种公共场合中陌生人滑稽的撞衫的巧合时有所闻所见,我们自己也许还经历过各种其他类型的巧合。比如,某天你鬼使神差想起一个忘却多年的旧友,随之不久竟与其不期而遇。或者某天你莫名其妙地梦见火山喷涌况如末日,转天却听说汤加的超级火山巧好爆发(或者像荣格所经历的,世界大战)。又比如无眠之夜,窗外隐约钟声,你正听到“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那段歌词(青葱年少没听过这首歌者请飘过),随手拿来一本书翻开,却豁然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旧船票,估计你恨不得使劲掐自己的胳膊。再比如末班地铁上你沉浸在那本《梦游症调查报告》的精神病患故事之中,读到后嵴梁发凉时抬头张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车厢,只见不远处孤零零站着一位诡异的黑衣乘客,手中拿着本《幻想症》。
诸如此类这些不具有因果关系,但有意义相关的人物事甚至梦之间的巧合被心理学大伽荣格称之为“共时性”(Synchronicity)。
荣格心理学最出彩的是以“集体潜意识”说事的人格原型学说,且与道家仙人吕洞宾之间恰好有段“共时性”故事。而荣格心理学最诡吊的则是这个“共时性”。前者“集体潜意识”成为荣格心理学的形而上核心,相当于“先验综合判断”之于康德哲学和“俄狄浦斯情结”之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而后者“共时性”则与对梦境的研究一样,是反观和解析“集体无意识”的透镜。
共时性之所以诡吊是因为其概率上反直观的悖论。从直观上看,共时性涉及两个独立的小概率事件,其碰巧撞一起的机会应该是微乎极微,即使有可能,也是守株待兔活久见的巧合。天天买彩票,这辈子也未必轮到你中大奖。而同时中上两个不同的彩票的大奖的几率则更如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但经验上,共时性又似乎过于不巧合,过于常见。大部分人每隔那么一段时间就有机会目睹或经历一次共时性。以至于语言和文化中随处可见对其惟妙惟肖的比喻和叙述,例如中国文化中的"说曹操曹操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西方文化中圣经和史书中各种先知预言和寓言。
共时性的这个悖论引出了坊间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诡异猜测。甚嚣尘上的有通灵玄幻,天人感应,心物关联,以及"冥冥之中那只看不见的手在运筹帷幄",等等超自然说法。而被津津乐道的还有《黑客帝国》,并行时空,否定因果,甚至伪托量子力学,伪托溷沌理论等等诸多解释。
其实,与那些以讹传讹的流行说法相反,共时性悖论并不需要我们去接受那些不可经验的超自然假说。对其“自然而然”的解答之一是,这个悖论不过是我们的潜意识误导了我们的认知。也就是说,那只看不见的手就是我们大家共有的集体潜意识。
先看一个概率论中反直观的例子,即所谓的“生日问题”。假如你去参加一个聚会,请问聚会上需要有多少位来宾才能有50%以上的概率至少一对来宾的生日恰好相同(同月同日)?很多人往往回答,需要183位来宾。而正确的答桉是仅需要23位来宾。更进一步,如果已知有50位来宾,那么其中至少有一对来宾的生日巧合的概率是多少?人们也许以为答桉差不多是50/365 ,大约14%的可能性。而实际答桉则高达97%,与直觉完全大相径庭!
"生日问题"中,大多数人凭直觉之所以给出错误的答桉是因为潜意识所导致的认知偏差(cognitive bias)。生日问题本身所问的是"不特定的任意一对来宾的生日相同的概率"。然而人们由潜意识所唤起的心理暗示往往不自觉地将其投射成另一个问题,即"一个特定的幸运者(我)与某一位来宾之间生日相同的概率"。假设来宾(包括我)的个数为n,前一问题(至少有一对来宾生日相同)实际的概率为p(n),而被直觉误导的后一问题(限定了幸运者“我”与另一来宾生日相同)的概率为q(n),那么这两种概率随宾客人数n变化的曲线如图所示(详见Wiki词条《Birthday Problem》):
显然,限定了“我”和某位来宾生日相同的问题的概率q(n)要远低于实际问题的概率p(n)。这是因为,q(n)是“我是生日相同的那对来宾之一”的条件概率,近似地正比于来宾数n。而p(n)则是对所有这些条件总概率,(当n不是很大时)近似地正比于来宾配对组合的总数n(n-1)/2。当来宾n=50时,来宾的配对组合总数是1225,是n的25倍。直观潜意识的心理暗示只摘取了巧合可能发生的事件中某些满足特定条件的事件子集。这种认知偏差其实就是我们熟知的“幸存者偏差”和“选择偏差”。 在地铁上与陌生人之间撞衫的“共时性”问题与“生日问题”在数学是完全相同的概率问题,虽然衣着的可能数目要远远大于生日的天数365,但地铁上的乘客数n和乘坐次数(每天乘2次)也远远大于聚会中的来宾数(比如23,或者50)和这类聚会的次数(比如每月2次)。所以,虽然我们不会是天天能在地铁上看见这些巧合,但这种巧合出现的机会的总概率p(n)还是要要远远大于认知偏差所给出的直观结果,也就是远远大于特定的某天我本人与某个陌生人在地铁上撞衫的条件概率q(n)。
而对于"说曹操曹操到"或"梦见什么来什么"这类心理意像与外部事件发生巧合的共时性问题,我们的直观理解中也存在着同样的认知偏差。我们往往将这种巧合的可能性理解成自己所眼见或经历的特定事件发生的概率q(n)。而实际上,每个人偶遇共时性事件的概率应该是他或她能偶遇的所有可能的共时性的总概率p(n)。
每一个人的活动和意识中都不断产生各种“意义”,比如说到的人,梦见的事,阅读的书,听到的歌等等。这些意义与外界其他事物同样被赋予的各种意义之间在人类意识中可以具有千丝万缕的配对组合。有的配对组合不具有任何意义联系,而另一些具有相关意义的配对则是共时性的组合。
比如公元前356年的7月21日,世界古代7大奇观之一的希腊阿耳忒弥斯神庙毁于一场大火。这场大火即非天灾,也非战乱,而是当地一个脑残屌丝为了能史上留名故意纵火而为。后来成为亚历山大大帝的那个马其顿王子恰好也在同一天降生。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意义上的共时性吗?人们的脑洞是无限的,想象是奇葩的,还真就能把这两件风牛马不相干的事瓜葛起来。比如古罗马史学家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伟人传》解释道,女神当日外出跑到远在爱琴海另一边的马其顿为小王子的诞生护驾,未能看守自己的神殿免遭厄运。所以,共时性中事件的意义和这些意义之间的关联,经常是人们的意识抽象(甚至乱点鸳鸯)所赋予的。人类意识之外的冥冥之中,这些关联往往并不存在,并不具有我们意识之外的意义。
共时性的可能性绝非特定条件的一对小概率事件的共时发生的概率。而是大量这种满足意义关联的小概率共时事件对所有不同条件求和的总概率。因为意义往往是由人的意识产生并赋予事物或事件的,所以事物与事物之间和意像与事件之间意义上的共时性关联往往远比我们直觉想象的要丰富。这就使得虽然每个特定条件的事件均为小概率,但意义相关的共时性巧合并不罕见。
1999年上映的电影《黑客帝国》中第17分钟的镜头中出现过男主尼奥的护照,注明的有效期至2001年9月11日,恰好是两年之后911事件的日期相同。而影片中更有失控的飞机(直升机)撞上双子星大楼的情节。
Neo Saves Trinity + Helicopter Crash - Matrix (1999) - Movie Clip HD Scene
电影中这些与2年之后发生的911事件的共时性巧合被很多人看作是一种启示,表明我们生活在一个像《黑客帝国》那样的意识矩阵所虚拟出的世界之中。时常出现的各种共时性现象则是这个虚拟世界的意识矩阵出现的失调事故(glitch of matrix)。
其实,尼奥护照与911之间的共时性明显是一种概率上可以解释的巧合。虽然尼奥护照上的日期与911巧合这种特定事件的概率q(n)微乎极微,但在其他911之前的电影或者小说中找出个与911事件有某种字面或情节上意义相关的细节的总概率p(n)则并非微不足道。更何况像普鲁塔克那样脑洞大开后能臆想出的种种共时性关联。
故事到此仅仅是开始。在《共时性(下):矩阵归来,世界是虚拟的吗?》中则将讨论共时性完全颠覆我们世界观的另一面。共时性的这一面告诉我们,《黑客帝国》那样的意识矩阵确实是我们能看到这类共时性的原因。只不过这个意识矩阵及其虚拟世界比大多数人想象的更为虚幻,又更为真实,或者说更像《黑客帝国》中游走于虚实幻叁界的女骇客崔妮蒂面对的那个世界。。。。。待续
2021-09-11于加州湾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