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太座與我在黑山共和國駕車南下,拜訪了三個地方,科托Kotor灣,布德瓦Budva 和 聖斯蒂凡Sveti Stevan島。後者在1950年代由當地政府出售給安曼度假酒店,隨即成為政要 ,明星,貴族,富豪們的聚集地,他們在這個隱蔽的環境下盡情享受度假的樂趣。鐵托總統、影星索菲亞·羅蘭、史泰龍、超模克勞迪亞·辛馥等數以百計的名人都曾將聖斯蒂凡島作為度假地。 當天在聖斯蒂凡島逗留了三個小時,美景如畫,流連忘返。後來才得知,這裡距離阿爾巴尼亞僅有77公里,繼續往下開車,一個多小時就可以抵達。錯失良機,遺憾許久。這種遺憾源於我們那一代人腦海中對阿爾巴尼亞的一份獨特的記憶。“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老毛當年寫信給阿爾巴尼亞領導人,盛讚中阿兩黨兩國牢不可破的友誼,在我們的腦海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沒想到數年後,我們乘坐的郵輪居然來到了阿爾巴尼亞,終於一了鳳願。 如同在威尼斯一樣,郵輪停泊在大海中間,遊客們分別乘坐擺渡船,依次抵達薩蘭達 Saranda市區。 薩蘭達碼頭,郵船公司為遊客們準備的一日游大巴們依次排開,敞開大門歡迎那些出了高價錢的朋友。 不願意出高價被挨宰的遊客們,自然是希望有當地的旅行社所組織的一日游活動。不過很令人失望,此處只有私家車和出租車在等待他們。遊覽附近幾個旅遊熱點,報價都在100歐元以上。 薩蘭達周圍有不少值得一游的旅遊景點,其中最熱門的是希臘的科孚島。碼頭 Terminal就有駛往科孚島的船,不過我們只有一天時間,自然是以當地為主。 薩蘭達位於阿爾巴尼亞南部,總面積900平方公里,總人口有32,000多人,與希臘和意大利隔海相望。 這個城市是阿爾巴尼亞全國最重要的旅遊城市之一,也是重要的港口。每年有大量的歐洲遊客來這裡度假,六七月是整個薩蘭達最熱鬧的季節。這裡擁有與希臘一樣乾淨清澈的海水,然而酒店和餐館價格卻不到希臘的四分之一。每年有很多新人將這裡作為新婚旅行的目的地,使她成為許多人新婚蜜月的熱門城市。薩蘭達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地中海氣候,加上每年至少有300天以上陽光燦爛的日子,當之無愧地成為阿爾巴尼亞的一塊兒璞玉。 走在薩蘭達的內街上,滿眼望去,城市的建築還像中國幾十年以前的縣城一樣,樸實無華。唯一的亮點是大街上的電線杆子都是優質鋼材所做成的。以前讀史料得知,這些優質鋼材都是中國當年集全國之力,無償援助給阿爾巴尼亞的。上去摸一摸,果然此言不虛。 走出內街,步入海濱,眼前猛然一亮,豁然開朗。 碧海青天,煙波浩渺,藍光粼粼,綠椰成蔭。這才領略到了一個旅遊熱點的風貌。 海岸上回望郵輪,分外妖嬈。 不時可以看見一些上了年紀的本地人,或歡聲笑語闊步高談, 或閉目沉思正襟危坐。有一點他們很相似: 穿着都是西裝革履, 對過去的時光,可能抱有很強烈的懷念感。 漫步海濱,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酒店,旅館,酒吧,咖啡店混雜搭配,各色人等對號入座,總有一個合適的位置。 喝啤酒,品咖啡,吃冰淇淋,充分享受到一流檔次,二流服務,三流價格的優越性。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一間酒店的後院,一位清潔工無暇顧及無敵美景,烈日下埋頭苦幹,令人惻隱之心油然而生。在溫哥華,這類工作一般都是由吃苦耐勞的菲律賓人擔任的。阿爾巴尼亞不收移民,所有的髒活苦活都得自個兒干。 海濱矗立着幾尊雕像。查了一下Google,這幾位都是二戰時期率領游擊隊與意大利占領軍進行戰鬥時陣亡的“英雄”。瓦西爾·拉奇 (VASIL LlACI),阿爾巴尼亞人民英雄,(1922—1941) 是一位阿爾巴尼亞愛國者和反君主主義者,曾試圖刺殺意大利國王維克多。英雄事跡談不上壯烈,可是雕塑本身是由中國無償支援的鋼材鑄造,倒是值得一書。 出乎意料之外,街上小賣部里有大量的旅遊紀念品杯子出售,上面赫然印着當年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一書記恩維爾霍查的畫像, 如今知道他的中國人已經不多了。看着霍查的畫像,勾起我一堆往事的聯想。 記得文革中有一天聽廣播電台播出,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一書記霍查,總理謝胡給中共毛澤東發賀電慶祝中國國慶。三哥沒聽清楚,加之對這倆人不熟悉,很奇怪地問我說,阿爾巴尼亞人喝茶是用夜壺嗎?我告訴老爹,結果三哥被大罵一頓。現在想起,三哥被罵實在是太冤枉了。 據統計,從1954年起至1976年,中國向阿爾巴尼亞提供經濟、軍事援助折合人民幣100多億元。而1976年中國工農業總產值(當時還沒有引入GDP的概念)還不到5,000億人民幣。那時阿國總人口200萬,相當於平均給每位國民4000多元,而當時中國人均年收入還不到100元,北京上海工人月工資50元已經是極高的水平了。我當年下鄉插隊,每天勞動揮汗如雨,掙的工分錢只值4.2分人民幣,連最便宜的經濟牌香煙都只能買半包。 毛時代的中國之所以跟阿爾巴尼亞打得火熱,緣於中蘇兩黨打嘴仗。在其它“兄弟黨”絕對一邊倒向蘇共的情況下,只有阿爾巴尼亞不惜與蘇聯鬧翻支持中共。從此,阿方一直以中國反擊“蘇修”的大功臣自居。從中國得來的東西,從來沒有還的概念。1969年,中國副總理李先念訪阿,總理謝胡陪同參觀某地,往返途中談了6個多小時,全是要求援助。李先念問,你拿我們那麼多東西打算什麼時候還,謝胡當時非常吃驚,說我們根本沒有考慮過還的問題。70年代初有一次謝胡訪華,向李先念開口要一大堆東西,包括2000把鐵鍬。李先念說一下拿不出來,謝胡第2天就去跟老毛告狀,老毛聽罷龍顏大怒,命令李先念立刻給2萬把,提升10倍。 1974年4月,鄧小平率領中國代表團去紐約聯合國參加特別會議,整個團隊的經費非常有限,每人只有20美元的零用錢,還必須買成實物帶回國。鄧小平回國途經巴黎的時候,想起當年勤工儉學時特別喜歡吃的羊角麵包croissant,於是請駐法國大使曾濤用這20美元買了100個,回國以後還送給了周恩來和聶榮臻一些。那會兒的中國,窮得叮噹響。可是這麼窮還要勒緊褲帶給阿爾巴尼亞餵飯。 可是阿爾巴尼亞絕不是省油的燈,胃口越填越大,後來動輒開口幾億幾十億。縱然到了1970年中阿關係降溫之時,阿爾巴尼亞仍要求中國援助32億元人民幣。1974年10月,謝胡寫信給周恩來,提出在阿第六個五年計劃(1976-1980)期間,要求中國提供50億元人民幣的“貸款”。而中國對阿的援助總是傾其所有,有求必允。當年的中國駐阿爾巴尼亞大使,後來的軍委秘書長耿飆回憶:中國幫阿建了紡織廠,阿自己不生產棉花,要中國用外匯去埃及買,織成布做成劣質衣服後,銷路成問題,於是又銷往中國。用中國人給的錢做成的東西倒過來賺中國的錢,阿爾巴尼亞創造了世界貿易史上的最大奇蹟。 霍查曾對中國大哥說過一句名言:“你們有的,我們也要有。我們向你們要求幫助,就如弟弟向哥哥要求幫助一樣。”謝胡更直接:“我們不向你們要,向誰要呢?”然而,事實卻並不僅僅是“你們有的,我們也要有”,而是“你們沒有的,咱們也要有”。阿爾巴爾亞城市馬路邊的電線杆,都是用中國援助的優質鋼管做的。而那時中國國內用的絕大多數是木杆,水泥杆都很少。 更離奇的是,最恨帝國主義的阿爾巴尼亞兄弟,卻最喜歡帝國主義的東西。中國援建了化肥廠,阿方竟不要中國的機器設備,指定要意大利的。中國於是動用外匯買來意大利的機器給安裝,機器出毛病之後,阿方又提出要中國再從意大利買機器來更換。一開始中國還真去意大利買,後來買不起了,便派一些技術人員前來檢修。現場的情況很讓人無語,中國技術人員在機器前面辛勤忙碌,阿爾巴尼亞的工人在後面扎堆說說笑笑。 中國大哥援助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於是驚人的浪費現象四處出現:中國援助的化肥到處亂堆,任憑日曬雨淋,而當時中國農民連化肥是啥模樣都沒見過。水泥鋼筋多得沒地方用,於是阿方就用來到處建烈士紀念碑,2.8萬多平方公里的國土上竟建了1萬多座。和薩蘭達這個熱門的旅遊城市毫不搭界的烈士紀念碑也出現在海濱大道。 中國幾乎是以舉國之力去援助阿爾巴尼亞,20多年的時間來自中國大量資金和技術人員在遙遠歐洲的這樣一塊不毛之地的貧困山區竟然建起了100多個工廠和企業,涵蓋造紙,鋼鐵,棉紡織,水泥和農機等各個門類。 更絕的是:滿眼是敵人的阿共領導人為了抵禦假想敵的“侵略”,便用中國援助的水泥、鋼筋修了50萬個地堡,總耗資達 1.75 億美元以上。平均每4個國民便擁有一座。這些地堡寬5米,高2.5米,壁厚則達到了30厘米。這些無處不在的碉堡就如同一個個倒扣的鐵鍋,遠看就像巨大的烏龜,實際上更像一座座墳墓。 霍查生前在首都地拉那近郊建造的秘密巨型防核武地下堡壘,位於地拉那東面達依特山,供阿政治軍事領導人在阿爾巴尼亞遭受原子彈襲擊時使用。迷宮般的地堡總面積2685平方米,共5層,有106個房間,進入秘密地堡需穿過五扇由士兵把守的厚重的防禦門,進口隱蔽,防衛森嚴。這幾十萬個地堡最終沒有等到“敵人”入侵,讓附近的農民拾到便宜,紛紛作了豬圈羊圈。曾有學者調侃,中國的永久性建築是長城,埃及的永久性建築是金字塔,阿爾巴尼亞的永久性建築,是那幾十萬個地堡。 阿爾巴尼亞的地堡(網絡圖片) 對阿爾巴尼亞噩夢式的援助,直到1978年7月中阿兩黨反目為仇才終止。彼時霍查連老毛都不放在眼裡,直接宣布自己是繼馬恩列斯之後的第5位共產主義領導人。老毛的援助竹籃打水一場空,自討無趣。 往事如煙,俱往矣。阿爾巴尼亞已經從一個純潔的共產主義國家,走向了市場經濟。反觀中國,正在一步一步地脫離市場經濟軌道,大步向滿清共產主義飛奔。 登上擺渡船返回郵輪,舉目四望。天,還是那麼青,水,還是那麼藍。薩蘭達,仍然是那樣的鬱鬱蔥蔥。沙灘上依稀撒着模糊的人影,相互追逐,竊竊私語,平躺靜臥,享受着美好的時光。海浪湧向岸邊,一次次輕輕地撫摸細軟的白沙,在沙灘上畫出一條條銀邊。 再見,薩蘭達。再見,共產主義。 ( 除去地堡照,其餘照片均為原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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