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年代記事(13)故鄉往事一二(二)家門,布鞋
力刀
(二)家門,布鞋
老家的門就象寒大姐拍的這幾張照片那樣。四合大院的門樓,鐵將軍把持的居家厚重對開的扇門,還有那逢年過節辦喜事時要倒貼的大紅“福”字。
故鄉的門(寒江月 攝影)
門樓下原是挺寬敞的,但因堆放着各家的自行車和架子車,就顯得擁擠了。但畢竟有門樓,逢到下雨下雪天,小孩兒們就躲在門樓下摔紙疊的“元寶”,或賭煙紙片,打彈子,或一幫子席地而做打撲克。一方天地別有快樂。各家的門戶也多是對開扇門由鐵將軍把門。如那張照片,老婆婆或家庭婦女的人家,常趁天好坐在家門口或門樓口上,曬着太陽或摘菜帶孩子順帶嘮嘮家常,或縫衣織線搓麻繩衲鞋底。
那個年代,一般有老人或不工作的家庭婦女人家,都自己衲布鞋。衲的布鞋雖土土的笨樣子,可是經穿,又舒服,還省錢--鞋底總是用縫補衣服或穿爛後拆下的布頭碎片,用剩稀飯麵湯當漿糊粘得一層又一層,貼在牆上曬乾再釘在一起,按腳的大小尺寸剪出鞋底樣,底子有十來層約半寸厚。納鞋底的線或用自己搓的細麻繩,或買現成的衲鞋底細麻線繩。手頭快的兩三天可以衲出一雙來。鞋幫呢,就看各自的喜好和藝術能力了,但多是最簡單的橢圓型一腳蹬。
高中畢業後,因家父正與南京部隊當年文革時整他們那些異己分子的傢伙打官司,工作單位尚無着落,我也就“賦閒”在家裡,“緩下”廣闊天地一年多。每日,在這樣的門下看書--俺從學校“竊”來的“封,資,修大毒草”,假模假式地琴棋書畫附庸風雅。當然,每日全家的伙食也是我包辦了。從小,父母就把俺當閨女用,炒菜做飯洗衣縫補釘棉被,女紅18樣兵器,雖不敢說樣樣精通,但也能拎起8-9樣耍耍。這一年多,實在閒極無聊之即,竟然又學會了一樣婦女人家的粗工夫活兒--說來如今的新新人類大概都沒有見過了的東西--衲鞋底子。而且,幾個月內,一氣給俺自個衲出3雙鞋底子--為俺不久的將來要奔赴廣闊天地做支前準備,當然,俺那腳丫子穿鞋也太費。買的布鞋特不經穿,而球鞋又捨不得多穿--多留着到打球訓練比賽才穿的。
衲鞋底的材料和方法如俺前述,並不太難。把漿糊好晾乾的布片按腳大小找雙合腳的鞋一描,剪出鞋樣,再釘在一起約半寸厚。一把頂錐,中指或無名指戴上個象大戒指一樣,約一公分寬表面布滿小凹坑的銅頂針,一根粗針穿上細麻線,就可以衲啦。學衲第一雙鞋底,媽媽先沿邊兒衲一圈,給俺固定好底子,示範了幾次如何用頂錐,如何穿針走線,就放手讓俺自己衲了。一針一針,長長的麻線穿過來穿過去,機楲地重複動作,拽麻線勒得手一道道紅印溝痕。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每日看書久了休息之餘就衲幾針。第一隻鞋底用了好幾個星期才完工,當然,針腳樣子歪七扭八,大小間距不等。但媽媽還是很高興地表揚一頓,鼓勵俺再接再勵:下次會衲得更好。並給俺講了存在的問題和注意如何改進的事項。
有了第一隻的經驗,第二隻和以後的鞋底兒衲起來,走針穿錢就暢快得多了。走針的行距邊距,針腳之間也均勻多了,衲出來也有點樣子了。對門老趙家婆婆看俺個大小伙子真地認起“針”(真)來,衲得有鼻子有眼的,就不時過來看兩眼,指點一下俺的技術動作:“這進出針不能直上直下,要斜着進出針,針腳不要太大,但針距和行距還可以大些。這樣又快,鞋內面又平不硌腳,還省力兒省線,針和頂錐要常蹭蹭頭髮,光亮又滑好進針”。行家一點撥,俺開了竅,真是幹起來快多了。進度比衲第一隻時快2-3倍不止。希里嘩啦第二隻底子又衲成了,這隻才用了不到一星期。衲第二雙時,把表姐家的傢伙兒-衲鞋底用的夾板也借來了,鞋底卡在人子型夾板上,兩腿一併固定住夾板,兩手就光進出針拽線,免去原來一手得拿着鞋底,一手進出針。可以省很多力,衲的速度也就更快了。一星期就衲完了。到後來,竟然可以一邊衲鞋底一邊看書了。進出針距自然定型,誤差也不大。
一天,正坐在門口衲着第三雙鞋底兒,一邊讀“紅樓夢”,正看到“劉姥姥二進大觀園”,門外來了一位要飯的老婆婆還領着個小女孩兒,她倆立在俺家門口竟然半天不走--儘管俺已給過他們饃饃窩頭了。我說:還站這兒幹啥?別耽誤了要飯啊!滿臉風塵的老婆婆露出沒牙的口,對俺笑了:“俺跑了這麼多地方,要了這多年飯,今兒是頭一回見小伙子衲鞋底兒!衲得還真不賴”。把俺贊得臉紅了。趕緊又給她倆一個饃饃。她倆臨出院門又回頭看了看俺,咧嘴沖俺又笑了笑。
終於衲出3雙鞋底。母親買來厚實得黑咔嘰布,還有寬寬的鬆緊帶,用她那曾是文工團舞台美工師的靈巧雙手按着店裡賣的帶鬆緊口的鞋樣給俺做出鞋面--她知道孩子喜歡那流行的青年鞋樣式,又和俺一起,把鞋面上到鞋底上。我一下子有了三雙新鞋!--自己做出的新鞋!穿到腳上,大小正合適,舒服極了。別提多高興了。母親也很高興!
那年年底,輪到俺奔赴“廣闊天地”去煉紅心了,父親又借來釘鞋掌的鐵鉆,用廢自行車胎皮把俺那三雙布鞋都釘上皮掌--更耐穿耐磨了。俺穿着這結實的布鞋--自己衲的底兒,母親做的鞋面兒,父親幫着釘的鞋掌,背包里還放着兩雙,跨出了家門,走上了我獨立的人生道路第一站--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多年來磕磕絆絆走過不少崎曲不平的道路,從鄉村的塵土飛揚的黃土路直到醫學院手術室那光亮打蠟的地板。直到走出國門。
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着,直到浪跡天涯,把它鄉變故鄉。
2004/2/8 於 美國 紐約 刊登在 2004 華夏快遞 kd040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