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包被偷了,大脑一片空白。其实当时距购买无线电零件的时间也不长,啥时候被梁上君子给盯上了?事态紧急,没工夫去回忆和懊悔了,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赶紧回家,要是继续留在南京,就我这熊样,短时期内也学不会如何乞讨的本事。 幸运的是,学生证和那张客运记录没有放在钱包里。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军管会接待处,幸好还有窗口开着接受材料。心急火燎地递上学生证。接待处人员倒是没有做什么刁难,很快给我开出一纸证明,让我去下关火车站领取火车票。我当时是又累又饿又渴,可啥也顾不上了,迈开双腿急匆匆地走向火车站。 售票大厅里人山人海,购买不同方向的火车票,分为不同的窗口。我找到西行方向列车的窗口,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拿到了一张背面盖有“禁退禁卖”的南京至成都的火车票。当时不管是从上海还是南京,都没有直达成都的火车。凭这张火车票,只能当天傍晚先乘坐上海去乌鲁木齐的过路火车,然后在西安下车,转乘北京去成都的火车。我算了算时间,两三天的功夫应该可以到家,稍稍放下心来。没有钱和粮票,大不了就是挨饿,火车上水总是能喝到的。红军当年长征二万五千里,挨饿受冻不是常事吗?学校里常年灌输的红色宣传,此刻成为我心中挺下去的信念。 静下心来,坐在车站外面的石头阶梯上开始休息。片刻之后,一位戴着眼镜高高的中年人走向我。上下端详了我半天,开口发问:“小孩你去哪儿?”我这人天性老实,连忙回答:“去成都”。这位仁兄应该是对当时的各路行情了然于心,马上又问:“你是办的免费车票吗?”我说是啊。他立刻来了劲儿,说他有几张多余的从南京到徐州的火车票,排队太长,不想去窗口退票,问我想不想要买一张。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从何而谈?他说,你可以把你那张免费火车票去卖给排队的人,大概票价是20来块钱,然后再花几块钱买他的这张去徐州的票,自己还可以剩十几块钱,岂不是两全其美?他的这一建议让我立刻动了心,回想起前不久那位新疆大学的大哥哥,也是有几张多余的火车票,把我顺便带去了青岛和烟台,所以对他放下了戒心。我兜里正好有一张从徐州到成都的客运记录,这个计划如果能实行,我有了钱就可以安全无忧地回家。多年后回忆起这个情节,总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知道我有一张从徐州到成都的客运记录,而他自己又正好想出售从南京到徐州的车票,这一切衔接的简直是天衣无缝啊。 我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返回售票大厅。在刚才相同的窗口那一列长长的队伍里,逐个询问有没有人买去成都的车票。结果还被我问到了,一位中年人排队排得心烦,看到我的车票,立马掏出钱就递给我了。我没想到事情办的这么顺利,赶紧跑出大厅,在广场上见到那位焦急等待我的戴眼镜中年人。就在我俩正在准备交接车票转售事宜时,购买我车票的那一个中年人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冲向我们,举着那张车票跟我说,你这张车票是“禁退禁卖”的,能用吗?眼镜男忙不迭解释,票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就算是盖了这个章也是可以用的。买票男子将信将疑,要求我和他一起去窗口确认。我当时做出一件最愚蠢的举动,明知道会被否决,还是和他一起去了窗口。果不其然,售票员龙颜大怒,马上把这张车票给扣下。我一时间六神无主,只有不断地检讨错误,求他放我一马。售票员盯了我一会儿,也许内心中的怜悯心冒了上来,脸色逐渐缓和,让我在火车到来之前一小时去车站内的办公室试试能不能领取回来。我丧失了火车票,还得乖乖地把钱还给那位中年男子,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眼镜男目睹了一切,知道此举把我推下了深渊,大概是动了恻隐之心,给了我两毛钱和二两粮票。他倒是求得了良心上的回报,可我简直是惶恐万分。本来打算饿两天回成都,还不至于光荣就义,现在看来火车票能不能要回来都成了问题。火车站领导要是不还给我车票,这两毛钱能让我坚持活多久? 回到刚才的石阶边,垂头丧气地坐下,两分钟后又站起,原地走两步又坐下去。坐是如坐针毡,站是双腿发抖,惊魂不定,面若死灰,觉得时间真是无比的漫长。多年后与女朋友第一次约会,在武侯祠公园里面坐了八个钟头,觉得那就是一瞬间的功夫,而现在度过的每一分钟都觉得比一年时间还长。悔恨,自责,焦急,无助感弥漫全身,就盼着去办公室的那一刻早点到来。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进办公室的时间。用不断发抖的手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威武的声音:“进来!”。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走入办公室,里面有两个人正在聊天,一个是便衣工作人员,另一个是个胖胖的矮军官。那张火车票摆在桌子上,好像正在等待我的光临,心中陡然升起一缕阳光,有戏。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工作人员面貌和善,问了我几句,核实了一下情况,就把车票递给了我。我千恩万谢地接过了车票,转身准备离去。就在此时,胖军官开口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工作人员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原委,估计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料胖军官听罢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混蛋!TMD搞的什么鬼?国家花钱送你们回家, 你TMD竟然敢把票给卖了,太不像话了! 票拿回来!”。拍桌子的力道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响声是出奇的震耳,把桌上的白色搪瓷杯子都震倒了,茶水流了一桌子。我忙里偷闲地瞄了一眼那个水杯子,上面印有五个红字:“为人民服务”。 彼时江苏省的最高权力是军管会,军人的地位和权利远在地方工作人员之上。在几乎所有的重要工作场合,都有军代表的存在。他们不发话则已,一开口那就是一言九鼎不容反驳。这些军代表们对所在单位的具体业务知识基本上是小学生水平,可偏偏又喜欢指手画脚。记得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一个人是白痴不可怕,就怕这个白痴有权利还有理想。” 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可我此刻连懊悔的心情都不敢有。在军代表的淫威之下,我连解释的念头都不敢冒出来:我此举不是为了骗取国家的钱财,实在是因为钱包被偷了,身上分文没有,举步维艰,加上眼镜男的引诱,迫不得已的行为。 双手发抖递上了那张车票,心如枯槁,陷入绝望,站在那里等待发落。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去抹水打扫桌子,胖军官则是来来回回迈大步,眼睛瞪得滚圆,脸气的通红。走了好几个回合,终于停下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喝道:“你们这些中学生真是太不像话了,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你们还真就无法无天了!这票先放这儿,再过50分钟来拿。”估摸着他是担心我出去又把这票给卖了。绝处逢生,一口气缓了过来,我哪里还敢说什么,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 垂头丧气走出办公室,忐忑不安。军代表给出的50分钟真是太绝了,本来我现在拿到票的时候都应该进站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车站里人头攒动,人们都急不可待地寻找最佳位置,以便于车到来之时能够以最快速度挤进车厢。50分钟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有没有时间在列车启动之前钻进车门都是一个大问题。有啥办法,谁让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做出一个错误的举动,还碰上一个错误的人。定下神来,回忆一下胖军官的尊容,似曾相识,再仔细一想,得到答案,他简直就像是许司令的孪生兄弟。 利用这50分钟的时间,在车站外的广场边一个卖大饼的摊贩上,用那两毛钱和二两粮票买了两张薄饼。饥肠辘辘,却不敢一口气将其吃完,两三天的路上就靠它们了。一点一点的撕咬,慢慢的咀嚼,吃了大概十分之一,剩下的用纸包好,小心翼翼放进了书包。 50分钟以后再度迈进办公室,胖军官已经不见了踪影。从先前那位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张车票时,都来不及说一声谢谢,转身就冲进车站。列车早已抵达,仍然静静地停卧在站台之旁,车厢里早已是人满为患,车门前依然是挤挤囔囔。我那会儿还没有接受到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教育,求生的本能让我忘记了一切礼貌和规矩,从人群中硬性通过,在大人们的胳肢窝之下钻入了车厢。 多年后领悟到:跨过生死线才能够明白,孤独寂寞,痛苦失败,是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善待它们才是善待真实的人生。 当年的下关火车站(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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