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天在南京站奋不顾身挤上火车,没一会儿列车就徐徐启动。在车厢里放眼望去,除了行李架上没有睡人,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挤满了旅客,和二十几天以前在广元挤上那趟列车没有太大的区别。尽管手里有车票,可是想找到位子却比登天还难。奇怪的是,广元挤上车时手中没有票,可那会儿心中却充满一股雄赳赳气昂昂要出征的豪气,期盼对未来游天下的憧憬。这会儿四平八稳有了车票,反倒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想来也是,以后再也没有要寻访未知世界的机会,加之腰无分文,马斯洛需求层次的模块已经被降到了最低一级,到了保命阶段,再大的雄心壮志也是空谈。 七拱八挪,终于在一节车厢中间的一个过道上看见了一个狭小的空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车厢里也从刚才的烟雾腾腾喧嚣不堪慢慢转为宁静。我背靠在座椅边缘,时而将头埋于双膝之间,时而又仰面长嘘,全身唯一可以活动的地方就是颈部,深感无助。多年后经常去旅行,琢磨出一个体会:论舒适程度,正常情况下坐飞机不如坐火车,坐火车不如坐轮船。原因无他,身体姿势是需要经常变换的,站久了想坐下来,坐久了又想起来走一走,走累了又想站一下。永远保持一个姿势,无论对身体还是精神都是一种折磨,除非是躺下睡觉。我坐在过道上没法动,那个滋味实在是难受。 半夜时分,昏昏沉沉终于睡去。猛然间,脑袋一晃醒了过来。一位过路的旅客,用脚碰了我的鼻子一下,力道虽然不大,后果却是不浅,一下子让我血流满面。 我的鼻子从小就有一个坏习惯,稍微一碰就要流鼻血,很多时候甚至不碰它,自己直接就流出血来,而且还止不住,成都话称之为沙鼻子。读中学的时候,半夜三更经常莫名其妙流鼻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冲去厕所用冷水止血是常态。止血的方法有两种:一个是用冷水毛巾放在额头上,仰面躺下,静卧5分钟左右慢慢可以止住;另一个是用冷水毛巾贴在后颈部,抬头站立许久也能奏效。母亲带我走访了若干个医院,遍寻各路良医,结果大夫们给我开的药吃了以后毫无作用,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态势。到了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益发严重,常常在老师讲课正口沫横飞的时候,我的鼻血毫无缘由地自己喷了出来,大煞风景。所有的老师都认为我是一个丧门星,只有教物理的林老师除外。这位女教师面容姣好,讲课有趣,心地善良。有一天下课以后,她跑到我面前,非常热心地给我介绍了一剂偏方。本偏方出自于名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是用古时人们夜间点灯用的灯草,蘸上香油,用火点着以后,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下方狠命一杵,若能杵出一个水泡,鼻子出血立时可止。大拇指是选流血鼻孔的交叉方向,右鼻出血杵左边的大拇指,反之亦然。她自己以前也是我这种情况,用这个方法彻底治好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灯草,小时候在北京也没有见过有卖的。回家后问奶奶,她告诉我灯草就是灯芯,那会儿有人穿的衣服面上呈细面条线状,被称之为灯芯绒衣服,恍然大悟。一天放学路上,见到路边小摊一个老人在卖一束一束的灯草,五分钱一束,大喜过望。正好兜里有几分钱,马上买了一束回家去实践。当我用剪刀剪下一寸多长的一截灯草,蘸了炒菜用的青油,点着火准备往左手大拇指下方杵的时候,拿着灯草的右手却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闭上眼睛咬咬牙使劲一杵,睁眼一看毫无效果,那个水泡根本没有发起来。还是奶奶厉害,她拿起那根点燃了的灯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大拇指指甲盖下方狠命一按,大水泡马上出现。这真是:折磨自己难以下手,虐待他人心中不疼。试过几次之后,五分钱的灯草没有用掉多少,我常年流鼻血的毛病,基本上解决了。 不过,鼻子自己出血的问题解决了,被人踢一脚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此刻在列车上被人家来了一脚,鼻血立刻泉涌般喷了出来。我的书包里面,既没有废纸也没有手绢,一时间连擦血的物件都找不到。情急之中只有奔向厕所,寻求那里面的冷水来帮忙。一路上其他的旅客看着我血流满面,都很体贴的侧身让出一个通道让我挤了过去。到了厕所。打开水龙头,又是擦血又是抹额头,再加一个后颈部,十八般武艺全部用上,好一阵才止住了血。待得开门出来,外面已经有好几个大叔大妈在焦急的等待,心中一阵愧疚。一路重新挤回刚才坐的那个窝,才想起来刚才在厕所里手忙脚乱之中忘记了方便,忽略了它的主要功能。 第二天天发亮,火车进入到河南地界。中原大地,一马平川,偶有山峰挺立,时见小河相随。脑中不由地冒出那句宋诗:“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心情开始好转。打开书包取出那两张尚存的薄饼,准备进行一场隆重的早餐。 猛然间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手中捏着的薄饼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流了鼻血,嗅觉出现了问题?睁大眼睛左右端详,没有发现薄饼有啥异样,再拿到鼻子前使劲一嗅,一阵恶心。糟糕,天气高温,加上车厢里的众多人群相陪,薄饼扛不住,直接发馊了。我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天雨,上车前舍不得全部吃掉的唯一食物,眼睁睁的牺牲了。得,继续挨饿吧。 穿洛阳过潼关,天黑时刻,列车终于抵达望眼欲穿的西安站。啥也顾不上,直奔火车站售票处去改签从北京到成都的车票。若是顺利搭上最近的一班火车,再饿一天就可以回家了。想到此,身上又来了一股力量。 发售前往成都车票的窗口,没见到有几个人。暗自高兴,可以减去一些排队的痛苦。走近窗前一看,一个黑板上贴出一张告示:由于汉中地区山体滑坡塌方,铁路中断,宝成线车票暂停出售,何时开通,具体时间不详。 这下完了,已经饿了两天,还要继续再饿上几天,到底是几天完全是未知数,咋办? 饥肠辘辘,万念俱灰。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浑浊不堪的车站内,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无人角落,打开塑料布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躺下后却是辗转反侧,良久难以入眠。 早上起来,没有任何心思出去逛街,坐在大厅里的长条椅子上,呆若木鸡般端坐以保存能量。突然间,前排长椅上的一个胖子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这厮长得五大三粗,粗旷蛮横,与南京浦口车站那几位眉慈目善的学生完全不同,一看就不是善茬。我犹豫了一下,本想拒绝,再想一想反正也是一无所有了,没啥可被抢的,而且逃也逃不掉,万一他要对我施以援手岂不妙哉,于是乎走到他的跟前。胖子先是虚情假意的对我嘘寒问暖,在得知我是孤身一人又无路可走的情况后,马上变了脸,问我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交给他。我书包里除了那张塑料布和两件换洗衣裤,实在是找不出可以用来炫耀的物品。胖子翻了半天书包,大失所望。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见他在书包的夹层里面找出了一个塑料香烟盒。这个香烟盒正是我在南京新街口百货商店里面买无线电零件的时候,那位售货员大妈送给我的。胖子打开香烟盒,倒出里面的20个偏流电阻,看了半天,不解其意。随手把那些偏流电阻还给我,然后举了举香烟盒说,这个我要了。我是驴落平阳被龟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假装有点舍不得的说,你拿去吧,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万万没想到,买椟还珠的典故在我的身上得到了一个现代翻版。有人说知识就是力量,我得补充说知识更是钱财,胖子有眼无珠,白白放过了宝贝。 60年代的西安火车站古色古香(网络图片) 经此一劫,火车站里白天也不敢久留了。径直走出大门,外面正飘着绵绵小雨。那张塑料布正好派上用场,顶在头上当成了雨伞。离开成都以前,曾经听说过西安交通大学的造反派可以给同派的外地学生提供吃住问题,此刻的我吃饭睡觉都没有着落,走投无路,何不去那里碰碰运气。 西安的天气和南京相比,云龙井蛙。南京那边赤日炎炎,西安这里已阴雨绵绵,加上风动效应,宛若初冬。走在路上,一阵阵的打抖,凄风苦雨,形只影单。西安火车站到西安交大路程大约八公里,坐车过去不是个事儿,步行走过去那可是艰苦不堪。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西安交大的大门。鼓起勇气走进去,见到三个大学生坐在传达室,每人手持一杆钢枪,枪头上还上了刺刀。枪我在成都看见过,上了刺刀的枪只是以前在电影里面看过,那玩意儿给人的内心威吓震慑程度不是一般的大。我还没有开口说话,心里就暗自怯了三分。大学生看见眼前出现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孩,感到有点诧异,问我来干啥。我以前听说过,西安交大称霸的那一派组织与成都的红成派是一边儿的,赶紧说,我是红成派的中学生,想来借宿两晚。大学生问:你有啥证明?我兜里除了一张学生证,哪里还有什么其他的证明,喉咙里灌铅,张口结舌。没法验明正身,大学生也懒得进一步取证,眉头一皱,直接挥手让我走人。 又一条路堵死了,步出校门,眼前是一片昏天黑地,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肚皮贴到了脊梁上,活路在哪里? 雨渐渐的停了,我把塑料布取下头顶,折叠好放进书包。突然,手无意中触碰到了书包里的几个小玩意儿,原来是尚存的那20个偏流电阻。猛然间想起,以前在成都半导体零件自由市场上曾经听闻,西安市西大街中段有一个城隍庙,那里也有一个类似的半导体零件自由市场。这些偏流电阻,说不定可以帮我大忙。想到此,顿时来了精神。问了一个行人城隍庙的方位,急匆匆地向那里奔去。 到了城隍庙,见到一个街边内巷里站了十几个人,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些半导体零件在等待交换或是出售。传闻得到证实,心中顿时有了底。三刨两挖从书包里抓出三个偏流电阻摊在手上,马上就有几个人走过来问我价钱。我知道这个玩意儿在成都可以卖到1块2毛钱一个,可是西安不是成都,行情完全不同。我跟人家说你看着办吧,第一个人出价7毛钱,我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精神,急忙成交。旁边俩人也各自买了一个,让我不停地作揖打躬,心里着实体会了一把乞丐被人施舍的心情。周围又聚过来几个人问我大致情况,我如实相告了自己的遭遇,一个貌似运动员的年轻小伙子对我的境遇非常同情,马上掏出钱包,给了我一斤陕西省粮票。同时告诉我,前不久西安市来了很多四川人,到处打砸抢,激怒了西安人。现在西安主要街头,人们都用砖头筑起了壁垒,每天晚上都有人驻防,严查路人,如果是操四川口音,那就是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暴打。他叮嘱我天黑以前一定要回火车站,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千恩万谢告别大家,急急忙忙冲向西大街上的一家饭馆。推开饭馆的大门,一股饭菜的飘香扑面而来,久违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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