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目前所有的网络写手按照他们擅长的题材分成几类：（1）小说型的，这是标准的文学青年，他们知道现实的复杂和戏剧化，知道现实不完美，但是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写小说太多了，以至于写政论的时候也以为在写小说，这个比较可怕，文青和愤青是有明显界限的；（2）论文型的，讲究义理、考据和论证的过程，这个在天涯煮酒上比较多，从长远的历史发展看，这些人的写作是最有可能在历经沧海桑田后存活下来，为后人阅读的，但是革命是指望不上这种人的，不是他们没有意愿，而是他们的兴奋点不在革命上，对于他们来说，文明的延续比革命更重要，我尊重他们；（3）诗歌型的，所有带着玫瑰色眼镜看待这个世界，或者刚学会写字就迫不及待地倾泻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和感悟，而所写的文字不过是为“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做注脚的，各种各样的梨花体，网上99.5%以上的博客统统归入此类，对于这个我没啥说的，只有两个字：傻逼；（4）散文型的，这种人阅读胃口和巨人传中的庞大固埃有得一拼，他们固然有广泛的视野，但是却无法深入，或者也没有意愿要深入。用小米粥同学的话说就是，他们只有观点和材料，论证的过程省略了。这些人喜欢拿着锹东挖一口井西挖一道梁，他们忙着对整个世界宣战，但是打的是游击战而不是阵地战。我把我归入这一类人。这种人最合适的职业是做新闻记者，舆论掌握在他们手上，永远不愁没有新闻，永远不愁没有敌人。

热身的话说完了，我开始进入能够胡言乱语的写作状态了。

革命是怎样在美国被击溃的？晚期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是怎样在中国得到复制的？为什么大众文化这么重要？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是天然的右翼？让我们先从人人都知道的流行文化英雄John Lennon说起，毕竟，在谈论左派的时候，我们需要做一点热身，先回到60年代去。

John Lennon在1968年写过一首名叫revolution的歌曲。歌词如下：

You say you want a revolution
Well, you know
We all want to change the world
You tell me that its evolution
Well, you know
We all want to change the world
But when you talk about destruction
Dont you know that you can count me out?

Dont you know it's gonna be
Alright?
Alright?
Alright?

You say you've got a real solution
Well, you know
Wed all love to see the plan
You ask me for a contribution
Well, you know
We are doing what we can
But if you want money for people with minds that hate
All I can tell is, brother, you'll have to wait

Don't you know it's gonna be
Alright?
Alright?
Alright?

You say you'll change the constitution
Well, you know
We all want to change your head
You tell me it's the institution
Well, you know
You'd better free your mind instead
But if you go carrying pictures of chairman Mao
You ain't gonna make it with anyone anyhow

Dont you know it's gonna be
Alright?
Alright?
Alright?
Alright?
Alright?
Alright?

这首歌曲录制于1968年5月，此前两周，巴黎学生暴动了，法国在革命的前夜。许多年后，许多美国人回忆这首歌曲写作的60年代，他们的记忆中弥漫的是催泪瓦斯的气味，是俄亥俄的枪声，是即将在全美爆发的街垒战斗。John Lennon的歌词指责左派学生有minds that hate，并且要求count me out。新左派愤怒了，他们指责John Lennon背叛了激进的学生，《新左派评论》谴责John Lennon的新作是“小资产阶级的可悲的胆怯”。Lennon不得不将唱片的发布日期推迟到8月。这期间纽约警长向哥伦比亚大学派出了超过一千名警察将学生从被占领的教学楼中驱赶出来，芝加哥的Hubert Humphrey大学成了“流血的海洋”。歌手Mick Jagger写作了Street Fighting Man，滚石在推出该唱片后很快被芝加哥和伯克利禁了。这时，John Lennon以他无以伦比的嗓音唱道：

You say you want a revolution......

抵抗运动立刻做出了反应。伯克利的地下出版物反击道：“‘革命’听起来更象该死的民主党（Democratic Death Party）在芝加哥全国大会上推出的鹰派宪章！”另一个学生杂志写道：“我们理解音乐人在政治立场上的中立，但是我们同样合理地期待他们不要跳出来反对我们从事的战斗！”

显然，It's not gonna all right。

当然不是所有左派都反对这首歌曲，因为任何时候都不缺“冷静的”思考者，比如康奈尔的The Students for Democratic Society。他们高度赞扬Lennon对于minds that hate和对于左派暴力革命的拒绝。有意思的是，Lennon在这首歌曲上的立场非常高深莫测，他压根就没有给过任何解释。于是就有人帮他解释，比如Michael Wood就解释说，偶像自然是不会错的，他们只是在反讽。

右派可没这个小心翼翼求证、辩解的精神。他们将这视为反攻的机会。William Buckley断言：“甲壳虫给毛主义者传达了一个清晰的信息：只有费边的渐进主义才能有效。在民众对革命做好准备前，毛主义者可能会将事情搞糟了。”我读到历史的这一段，不禁叹息，William Buckley要是能活到今天，他肯定被共和党人做为死硬的左派用石头砸死，但是，在形势大好的年代，他是极右翼！可见对于左派来说，那是个怎样的好时光啊。渐进革命被打上托诺斯基主义的标签，左派学生公然呼吁：“我们和莫斯科站在一起反对托派和进步劳工党！”

接下来的故事成了商业史。Lennon和McCartney的财务助理建议他们成立一个唱片公司，将歌曲版权移交给该公司以合理避税。于是北方唱片公司（Northern Songs）成立了。不到两年，ATV公司给出七倍的价格要求收购北方唱片，由于Lennon和McCartney当时已经决定分道扬镳，所以不得不卖出公司。据说Lennon很生气很生气，因为这个价格他很不满意（有点象韩寒笔下今天的郑钧）。他的经纪人告诉他目前他挣的已经足够他的孩子花上一辈子了：“Baby you are a rich man now.” Lennon才感觉好受一些。

这事没完。1982年，处于同样避税的考虑，麦克·杰克逊要成立一个专门收购版权的音乐公司，他盯上了甲壳虫。成交价是4750万美元，这其中包括revolution这首歌曲。1987年，杰克逊把revolution卖给了Nike公司，Nike公司斥资700万美元请包括飞人乔丹在内的一众体育明星制作了一个30秒的黑白广告片，在背景音乐中甲壳虫唱道：“You say you want a revolution.”

每双新Nike鞋卖75美元。“It's gonna be alright.”

Lennon的遗孀洋子出来说话了，她说她完全相信杰克逊不会滥用她丈夫的歌曲,，她和McCartney都没有阻拦杰克逊出卖这首歌曲给Nike公司，她的理由非常高尚：“John's songs should not be part of a cult of glorified martydom....Sports shoes are part of fitness consciousness that is actually better for your body than some of the things we were doing in the sixties.”

Lennon得到了唱片合同，他的遗孀得到了声名和金钱，可是，那些在Kent State University死去的学生呢？他们失去了年轻的生命，长眠在幽暗的地下，难道他们的牺牲就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么？

John Lennon的“革命”事件反映了左派的迷惑。这个问题到今天仍然没有解决。

政治是相当复杂的，尤其是在60年代。以我粗浅的理解，当时美国的政治运动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公民权运动，这主要是有黑人领导的；另外一条是自称“革命”的新左派的激进运动，新左派的政治日程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反战，在这个旗帜下集合了要求更大个人自由的各种政治诉求：毒品（大麻）合法化，性解放，反官僚主义，无政府主义等等。

当马丁·路德·金领导的公民权运动取得巨大影响时，他面临一个重要的抉择：这个公民权运动要不要吸收白人自由主义者？吸收后者，就意味着吸收他们带来的反战诉求。他的决定是肯定的，但是做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联合阵线（United Front）是从来都没有真正存在的。

60年代的左派对于毛主义的想象是带有相当一厢情愿的，相当罗曼蒂克的，当他们意识到毛的革命是阶级斗争，是暴力革命的时候，他们觉得被欺骗了，这当然不是毛的过错，毛从来就没有关心过他治下的中国在海外的国际形象。这种误解种下了日后这一批新左派对中国极其失望的主因。当他们去中国学习“革命”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庞大的中国官僚系统，他们看到了一个在性和毒品问题上相当清教徒色彩的中国，我想他们基本上被吓坏了。这时候，右翼只要祭起“极权”这个词，就足以让新左派们听到共产主义两个词就条件反射地呕吐了。

都是误解惹的祸。

在这个背景下再回头来读甲壳虫的“革命”，你会清晰地看到，当Lennon谈到毛主义的革命时，他很清楚地认为阶级斗争只是培植仇恨的意识形态，和他心目中的大同世界原是不相干的。他和上街的学生的分别只不过他先知先觉了而已。在这个背景下，我们才能读解左派在这个问题上的迷惑和分歧。

这个世界相当的有意思。比如说今天的美国吧，我相信99%以上的美国人会认为美国的首要问题是种族问题，而今天的美国和60年代的美国至少有一点相似：在自由主义的大旗下集合了反战，工会运动，同性恋婚姻问题，干细胞研究问题，堕胎权问题，反全球化，环境保护，等等等等。知道为什么自由派干不过保守派吗？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日程。比如说，戈尔最近在环境保护问题上高调得很，但是这个问题是和全球化问题交织在一起的，全球变暖似乎确实很可怕的，但是如果要沦为发达国家限制发展中国家并且制定新游戏规则的前奏那就不那么美妙了；提倡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人常常把自己所受到的歧视和种族主义的牺牲者相提并论，而后者是从根本上拒绝这种类比的；即使在有色人种之中，一点点基本的互信和联合又谈何容易。

有时候你不得不感叹，历史是真的可能会终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