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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垣。深巷。离人泪(下) |
| 三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太婆忙店铺之余,跑医生,抓药,煎药,照料。
三小姐到13岁时病渐渐好转,太婆刚松一口气,女儿却提出:“我也要去上海学医。”太婆正在花格窗前刺绣,一声不哼,似乎没听见。三小姐以为太婆不同意, 气鼓鼓地发牢骚:“大姐二姐都可以走,我为啥不行?”外婆停下刺绣,远望着铜作坊高高低低的屋檐:“我累了大半生都留不住你们?”三小姐眼睛红起来。太婆 拿出用手帕包裹好的一叠银元:“早帮你准备了,就这点家底,学一技傍身,再嫁个好人家吧。”我的三姨婆大声回答:“我才不嫁人呢!妈妈你嫁了人日子好过 啊?大姐嫁给京城世家子弟,老公吃喝嫖赌,二姐刚嫁过去没几年,儿子女儿生了一大堆,成天伺候公婆忙厨房洗尿布,把戏曲忘光,成了老妈子。”
太婆伤感地低声自语:“我怕是老了。”
太婆和她的儿子日子依旧。每天,太阳收尽余晖时,母子总并肩走在马巷的石子路上,太婆似乎要老死在这里。直到那一天,这座城市发生了最悲惨的大屠杀,太婆的命运才彻底转向。
那时,周边农村枪炮声不断,血流成河。太婆一手带大的店铺伙计小赵,回村里探望父母,遇上鬼子
屠村,全家没有一个活口,小赵也下落不明。
太婆急坏了,哪里都不去,整天坐在店铺里等小赵的消息。此时此刻,三个女儿已带着外孙们逃往四川。她们担忧亲娘的安危,火烧火燎地托人递书,请求母亲和弟弟立刻动身去四川。
太婆倔强地守住铺子,不肯离开。城外炮火连天,老迈的她,连夜磨好三副飞镖,藏在袖口,每天关紧店门,躲在里面。她的养子正在读中学,深知母亲纵会传说中 的“千里外取人首级”,也不是坦克、大炮、火焰喷射器的对手,三支飞镖能抵挡多少敌人?他跪着求她离去,她不答应,他就背起熟睡的她,逃离马巷。
待她醒来,已经躺在逃往四川的木船上。马巷早已丢在身后。流血的悲情城市里,30万人丧命,扬子江流动不是水,而是中国人的血。太婆绝望地爬到船头,望着火光冲天的金陵,失声痛哭!
八年抗战,四川也非安全地,一家人虽然团聚,但架不住战乱频发,重庆大轰炸中,四处是炸断的四肢。太婆趁儿女们不注意,不顾日本人埋下的水雷已经遍布长江,独自雇舟下江而去。
战乱后的马巷,残破不堪,甘熙大院空空荡荡,街头巷尾只有零星的居民。冰凉的石子路,一寸寸咯她的脚,墨绿苔藓爬在马头墙上,花格窗结着蜘蛛网。然而,周 家铺子居然正常营业,只是换了店东。店东不是别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赵!只有小赵才知道房契藏哪里,只有小赵才有店铺的钥匙。
太婆佝偻着身子,凝望店铺良久,小赵回过头看见她,大吃一惊。太婆饱含热泪,深深看了小赵一眼,小赵脸上略现尴尬,却又蛮横地站在店铺柜台后,不挪一寸。 太婆转身,离去的刹那,三只飞镖从袖口滑出,“叮当当”落在石子路上,细看已锈迹班班。匆匆赶来的舅公,大喊:“妈妈!”上前扶住她,她一串浊泪落在衣襟 上,这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哭泣。
从此,太婆没有再踏进马巷一步,不久病逝于铜作坊。我断断续续地对儿子说着,儿子半懂不懂。我不在乎,他不听没关系,我自己,最需要听。
太阳西斜,甘熙大院传来袅袅的丝竹细音,听说政府正重建甘家戏班。马巷已经消失,隔壁的铜作坊也不见,在原地盖起的“铜坊苑”新村,连“山寨版”也不算。附近倒是有一座古色古香的饭店,名唤“周家大院”,我并没有去问,那是不是小赵的后人开的。
黄昏,我没心思再去秦淮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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