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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条沧桑 |
| 面条沧桑
小时候所在的弄堂是灰黑色的,墙壁爬满青苔。那年代,每家每户都偶尔飘出红烧和糖醋的香味,唯独我家,常年萦绕着咸菜炒肉丝的味道,夹杂些许葱油香,再闻,原来是普通不过的面条味儿。
多少年来,上海滩的弄堂人家,早饭无非泡饭酱菜,中饭也马马虎虎,做晚饭才使上真功夫。在外婆家,中饭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一碗面条。这碗面条有讲究。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副食品必凭证供应。外婆为面条准备的高汤,毫不含糊,侥幸买到了肉给剔得一丝不剩的猪骨头,她当然拿去熬汤。其他的下脚料,如鳝鱼的脊骨,鱼骨头架子也需买全,肉是没有的了,但不妨最后榨取剩余价值,时间一长,熬出的汤头浓白鲜香,奢侈的时候,外婆还会放进几粒极小的河虾——-那是她凌晨早起,排队数小时才能买到的。对着外婆宝贝无比的汤锅,舅妈有时候会嘟囔:“好歹是肉骨头,没肉也有髓呢,在汤里煮一下,再捞起来红烧,不就增加一个菜式了?”外婆摇头:“那汤不久久地熬,哪来的味道?”
煮面条是外婆的专利。她围着围裙,站在灶前,蜂窝煤的烟气袅袅,后来很快改用管道煤气,烟火不再熏人,汤水雾气却不散。汤滚了,便以勺子撇去浮沫。再以小火慢炖,直到汤泛起奶白色。随即,外婆另起新锅,加一勺汤水再加添凉水,仔细观察火候。面条,是凭粮票从粮店买的卷子面或者切面。外婆常会叹息:“若是苏州龙须细面,白如雪,细如丝,筋道足,那才叫好。”
隔壁好婆是外婆的闺密,她有亲戚从苏州来,带上一些龙须面,兴冲冲地分给外婆一份。做面条那阵,外婆一手拿长筷子,一手拿笊篱。白发下脸颊桃红,汗珠点点,紧张地将面条下锅,一边频频添清水,一边不断翻动面条,手势极快,下手却轻柔,有如太极拳的云手。汤滚了几滚,再添水搅拌,几分钟不到,捞起面条,放入已盛上浓汤的海碗。外婆撒一把早已油炸好的葱花,浇上一勺咸菜炒肉丝,那便是她最拿手的咸菜肉丝面,全弄堂男女老幼没人不晓的品牌。捧起碗来吃,面条表面还没熟透,隐约见到里面的白色硬面。可是,一口咬下,筋道十足,香,韧,浓冽,谁舍得吞下肚去?
因了这面,外婆成了弄堂的美食家。说起这弄堂,外公外婆解放前安家时,买下的是新房屋,前后带花园外面有草地。然后,其他邻居陆续搬来。这么多年过去,世事白云苍狗,绿草地填成水泥地,弄堂里一茬茬的年轻人,却有一种集体记忆:六号外婆亲手煮的面条。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中期。那时我刚刚能记事,文革烽烟已散,弄堂里,曾参与造反的年轻人上山下乡去了,冷清得揪心。到冬天过年,弄堂却响起喧闹,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吃尽苦头的叔叔阿姨们,趁一年仅有的14天探亲假期,回来了。才离开大半年,原先娇嫩的脸皮变得粗砺皲裂,都几乎瘦得皮包骨头。他们的父母们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而他们却不敢当父母面伤心。 当他们来外公外婆家拜年时,都获得最高礼遇——面条招待。他们感激地从外婆手里接过面条,先贪婪地喝肉汤 ,立即大口吞面条,风卷残云之后,到最后两口,却猛然刹车,把幸存的面条一根根地夹起来,细细看了又看,仿佛要探个究竟,再万分不舍地放进口里,缓缓咀嚼。这时,他们的脸,都挂着泪水,和着北国农场带来的风霜一起落进空碗。外婆静静地站在一旁,百感交集地看着他们。他们放下碗回家之前,外婆总要这般宣告:“我的面条就是好吃,你下次回来一样能吃到。”
食客之中,最幸运的,当然是外公。在英国人办的海关当官员的外公,解放后一直交霉运,50年代的“三反五反”运动中被打成“贪污分子”,此后,每次运动,都逃不过批斗,给殴打谩骂足足20年。然而,外公从不向人诉苦,也不曾十分灰頹。
外公每一回遭难后回到家,桌上就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他捧起时总露出满足的微笑。那时外婆的口头禅是:“中饭是面条,别忘记回来吃。”外公就凭着这平淡的一句话,熬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 说来,这里有漫长的渊源。很多年前,一位美丽的教会学校女生,与一名书店少店东邂逅。恋爱即将轰轰烈烈地开始时,男方向女方透露了“地下共产党”的身份,还要当女方的入党介绍人。这事被女方极端机警且怕事的母亲知道了,马上连哄带逼,让嚷着要自杀的女儿从南京搬到上海。 这个女孩就是我外婆。
不久便传来少店东被捕被杀的消息。
翌年,亲戚为了安抚外婆的情绪,安排了一场相亲。男方,是一名年轻英俊且温文尔雅的基督徒。那时代的一见钟情是那么的含蓄。年轻的外婆低眉徐行,为初识的男子,端上亲手做的面条,这就是与媒人约定的暗号,意思是:相中了。在亲戚和媒人喜出望外的笑声中,外婆的一颗泪,悄悄滴进面碗。一条白色手帕递过来,一抬眼,那位英俊的男人腼腆地望着她,事后才知道,他早就了解她的过去。他趁人不注意,红着脸,郑重地接过面碗。
“那一碗,就是咸菜肉丝面,”外公去世以后,外婆说,“他接了过去---这种面,我做了一辈子,他吃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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