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維讀者網(Creadres.Net)20周年有獎徵文稿件
退休後,常獨自到海邊公園鍛煉。倚欄望海,雲淡風清,我自愜意!常有感慨:往事如歌,紅塵如夢。我說一說我過了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歲,卻在美國開始做住院醫生的故事。 先說一下我的學歷背景: 我自幼勉勵自己: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一定要做個出類拔萃的人。然而出生在黑七類的家庭,從來低人一等,受盡歧視。文革中,連加入紅衛兵的資格都沒有。在批鬥醫學院教務長時,要他供出走後門入學的名單中,我駭然聽到我在那十人名單之中。名單中,人人都有顯赫家庭背景。唯獨我是黑七類還有海外關係,因高分被清華大學工程物理系錄取,但政審不及格被淘汰!政審很費時,完成時各校基本已取滿人,我面臨落榜。因我考分超高,省高考招生委員會指定醫學院(我的第二志願)必須錄取我,所以列入走後門入學的名單。這也解開了我心中的一個大迷團,看來我從醫的生涯乃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畢業分配,我的出身註定了被分到一個大山溝,到一個只有六個醫務人員的公社衛生院。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在那綠水青山的大山溝待了八個月,就派到縣醫院進修外科。我有一米七六的個子,在學校整天打球,練雙槓,單槓,舉重。肌肉發達,而且手腳靈活。手術上手快,幹活不怕累。很快縣醫院就把我留下做外科醫生。文革後恢復研究生招考。我被錄取為器官移植專業研究生。畢業後,我獲得SANDOZ Fellowship到美國繼續研究器官移植。 在移植實驗室工作了幾年,我工作勤勞,靠着超群的顯微外科技藝,我能用大白鼠做肝移植和腎移植的動物模型。為老闆完成了多個研究項目。貢獻了幾十篇論文。老闆把我從J1簽證申請轉成H1,然後成功的申請了綠卡。 拿到了綠卡,我開始認真考慮我的處境和前途。我當時的年薪是四萬,觸到在實驗室工作的天花板了。美國臨床醫生年薪起碼十幾萬以上,社會地位就更沒得比了。以前沒綠卡想都不能想。如今綠卡在手,考醫生執照就是一條脫貧致富的康莊大道。而且我的二老板跟我關係很鐵,他支持我去考。他是意大利人,兩年後他就要回意大利自己當大老闆。他說兩年之內,他會儘量安排多些時間給我複習。 我開始每晚夜讀,沒有weekend是最低限度了。人要成功,需要貴人相助,二老板就是我的貴人,他安排我每天都有一兩個小時可以關門在我的小房間裡複習。他誠懇地對我說,這幾年我給予他的事業極大的幫助,他把我安頓一個好的前程後,他離開也心安理得讀得起我了。很有一點江湖義氣啊! 我的醫學基礎真可憐:先說說大學經歷,才入學不久,就下鄉搞四清四個月,當兵鍛煉三個月,然後就遇到史無前例的文革。停課鬧革命,大串聯。突然半夜廣播最新最高指示:知識青年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弟妹們下鄉當知青,我們被發放下鄉改造了半年。回校讓我們學了幾個月的前期課,就到醫院實習。我真的很感謝上天讓我在醫學院最後一年,能在醫院各科輪迴實習。這一年的見識讓我以後自學容易理解容易記憶多了。在畢業成績單上,各科都是及格沒分數,因為我們一個試都沒考過啊! 說白了,我就是一個基本上自學成才的美國執業醫師。在書店和網上買了一大堆參考書,靠着一本厚厚的中英醫學字典,在我四十八到五十歲的兩年,我逐字逐句地把美國四年制醫學院的各科都修完。靠得就是我兒時開始的執着勵志:生命不息,奮鬥不止!個中艱辛,局外人確實難以理解! 大約二十年前,來美已經八年。經過大約兩年的複習準備,我考過了Step1,Step2,和英文考試,終於有資格申請住院醫師了。我向全美所有外科、麻醉科的住院醫師計劃都寄出了申請,結果外科的申請全打水漂了,麻醉科我得到四個面試的機會。終於錄取住院醫師的MatchProgram放榜了:我在USNews報紙上看到自己被錄取!人生喜不過金榜題名時!我當時喜極而泣!其實我不知道我正在邁入人生的一個最大的鬼門關:四年住院醫師訓練。 都看過特種兵訓練的電影了吧。美國的麻醉科住院醫訓練就是魔鬼訓練,可以和特種兵訓練相比,入了這地獄門,你就別把自己當個人了!據說病理,康復醫學,等專業沒那麼慘。美國醫學院剛畢業的小伙子,年輕、英文好、專業知識強,他們都難頂,我年過五十,英文不好,更是苦海無邊! 麻醉科住院第一年是臨床科,我選了外科。我們三天值一次24小時班。周末和假日值班沒有補回的。每天五點半就得起床,六點出門,開車七點到醫院。馬上給病人傷口換藥,問病情。七點跟住院總查房,七點半跟主治醫查房。然後到手術室當助手拉鈎。病房裡收集整理各種報告,按主治的醫囑開藥,申請檢驗。每天每份病歷都要寫病情記錄。忙碌一天,到傍晚住院總查房完畢已是八點多,九點半能回到家中就不錯了。洗澡、吃飯就趕快睡覺因為明天又要早起!吃完飯就睡覺,令我胃酸倒流經常有燒心窩的感覺。嚴重的睡眠不足令我經常眼睛刺痛發紅,滴眼藥水都不管用。 每周五,全科住院醫師上大課,講台下燈光暗,我和周圍90%以上的人都在偷睡,課完了跟大家一起鼓掌就行了。好在我體質基礎好,熬了四年還能保住小命,沒有落下什麼大毛病。高我兩屆的一個印度住院醫就沒那樣幸運了。一天,他值完24小時班回家洗澡,就中風栽倒在洗澡間。他才三十出頭。半身不遂住院。科里發起募捐,我捐了五十塊(對我那時是個大數目了)。住院醫師過勞死在美國早就有電視專題報道,但是根本沒用。按法律我們不能工作超過每天12小時,80小時一周。勞工部來調查,即使作假報,還是超過這個數字,也就不了了之。我以前怎麼也沒有想到,在美國這樣文明民主的國家,我當了足足四年的奴工!每天度日如年。我數了365 X 4 =1460天。真的:我每天都在數剩下的天數啊! 在特種兵訓練的電影裡。可以看到教官肆無忌憚地辱罵菜鳥兵的鏡頭。有些帶教的主治醫對住院醫更是有過之無不及!有一次,一個猶太主治醫因一點小事對我撒潑,我當時默不作聲緊握雙拳,眼睛直盯住他的鼻梁,但是我內心的聲音在告誡自己:這一拳出去,我幾年的努力就全完了,只能忍忍作罷!有一晚上值班,急診病人做了X線檢查。我打電話到放射科要口頭報告結果。一個印度主治醫接電話。大家都知道印度人的大舌頭英文口音。重複了一次我還聽不清。他就罵人:聽不懂英文就滾回家去。我氣不過來。下半夜很忙不能睡。我每隔一小時,分別在三,五,六樓的走廊分機,Call他的Beeper機。讓他也別睡好,出一口鳥氣。 苦有邊,難有頭,這四年的地獄煎熬完成了!苦盡甘來!畢業前一個月我就找到工作。年薪十五萬。可以想象,我接到第一張雙周幾千元的Big Paycheck,何等興奮,激動和幸福!以前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值得的了!我把這張Big Check揣着懷裡,時不時拿出來看一下。畢業後有一兩年,我都感覺騰雲駕霧一般,有如生活在夢中。 畢業後還有一道值得一提的難關就是麻醉科的Board Certificate--麻醉科專業認證證書。住院醫師畢業,我們獲得的是醫師執業執照,法律上可以當醫生。美國醫學各科都有專業認證委員會,來審核該科醫師的專業水平。拿下認證證書,年薪加一萬,你要幾年都拿不下來,科里就對你另眼相看了。各科都舉行Board Exam考試。一般各科都要筆試。麻醉科、外科等幾個科則更甚,還要求進行口試!筆試不用談了,我是久戰沙場,必然過關斬將!可是難在口試啊!兩個主考官坐在你面前,利用他們豐富的想象力,構造出種種奇難的臨床處境,你需要馬上答出最佳處理方案。同樣的答案,你說話的語調表情不同,得分也會不同!第一場口試我就慘敗。回來馬上花了幾千塊錢上補習班。補習老師給每個人回放了自己模擬口試的錄像。我才明白,自己的形象是如此無能!而且明白了我腦瓜里的知識必須系統化,回答才能迅速有條理。回家後,我就按老師給出的各種奇難臨床情景,對着鏡子,對着錄像,反覆苦練。糾正自己的發音和語調。終於練就了一副自信的眼神、堅定的語調,加上得體的穿着和肢體語言。有了自信,我重新披掛赴口試戰場。再戰而勝!這是我人生最後的一場攻堅硬仗了。 我現在是Board Certified Anesthesiologist,有專業認證的麻醉師。有了強大的專業背景,那幾年麻醉師的就業市場奇佳,工資年年上漲。我跳槽了4間醫院,每跳一次年薪就漲三到五萬。同事們戲稱:現在不是Boss來Interview我們,而是我們在Interview Boss了!如今我的PayCheck早都是我畢業時拿拿的那張BigCheck的加倍有多了。 我退休前工作的醫院,給了我一個Chief Anesthesiologist的銜頭,管理門診手術室。不用值夜班。沒有大手術,壓力不大。我就留下干到退休。在門診手術室當個小頭目,管幾個洋醫生洋妞的故事就不在這裡提了。 我已到了古稀之年。經常沉浸在往事回憶。人在世間,一生有幾次得意?一生又有幾次失意?往事如歌,紅塵如夢!兒時,愛躺在天台仰望夏日南方暴雨洗刷後的藍天和白雲。望著那一片隨風飄向遠方的白雲,我心裡想它會飄到何方?如今我在海邊放眼遙望,在那海空之間的一片白雲,它應該就是我在兒時看到的那片故鄉的雲!它隨風而飄,由東向西,飄越了遼闊的太平洋,經歷了無數場嚴酷殘忍的風暴,到達彼岸,如今安然地飄浮在那海天之間,我愛你,故鄉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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