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某日下午,阳光无声而沉浸似留在书桌上时,一壶茶一本书体会无尽之惬意。人说稼轩词豪放雄浑,典故叠云,殊不知好词都在意情,好词人都善于堆积委婉唱情之词句。本人不主张将词分为婉约和豪放,这只是一个倾向而不是词之真意。今读到稼轩情义浓长的好词,特在此注释写感,以供欣赏。 念奴娇 书东流村璧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稼轩的爱情词有的是他亲历,有的是他凭空创作,也有的以女性之感和视角写一些期盼归怨之词。这首词的副题是稼轩自己题的“书东流村璧”,有些书考证创作地在于安徽省东至县东流镇,笔者认为年代过久,难免和今天有近似地名已不足考。而此词大致可以确定是稼轩年轻时在江南作小官期间而作。所回忆的女子是青楼出生也不会错,词有“闻道绮陌东头”,“帘底纤纤月”和“料得明朝,尊前重见”即为证,这出入的场所不会是金屋闺秀或家内妻妾。
整首词结构和北宋的被后人称为“词中老杜”周邦彦名作《瑞龙吟·章台路》极为相似,词中讲述一位男子在多年以前和青楼女子有一段相遇和情事,多年后又回此地在同样空间下追忆往事,忽有再见见此女子的冲动,但可惜“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同样的情景,周邦彦和稼轩在修辞上有不同,美成细腻描写结构缜密,有“乍窥门户,障风映袖,盈盈笑语。”而稼轩笔锋锁住即至,回味深长。
稼轩在这首词里,将情节按“现在”,“过去”,“稍近的过去”,“未来”这样的时间轴作贯穿。“野棠花落”到“一枕云屏寒怯”是现在时,作者来到了同样的地方在同样季节勾起了回忆,“曲岸持觞,垂扬系马”是叙过去,“闻道绮陌东头”是稍近的过去,表明作者曾经来此造访过而未曾相见。“料得明朝”很明显即指将来的想象。
词开始就点明时间:“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应读成<chan4 di>,这是宋代口语,解“依然依旧”。稼轩很擅长用口语入词,这虽不是他特例,却让我们这些后人中喜欢“古字今译”者瞎忙一阵子。比如在《鹧鸪天》:“些底事,误人那。不成真个不思家”。“东风依旧无端地惊扰我的美梦”,点出稼轩曾经下榻的也是同地同时同景。上阙有“一枕”非常正确,有书抄作“一夜”。笔者觉得前一句既然有“客梦”再用“一夜”略显重复,
“垂杨系马”暗扣一个典故,他借代李商隐《无题 凤尾香罗薄几重》中有“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风任好风。”这是一种游历山水的男子,见“杨柳清涧,绿荫山峦而系马游赏一番”的情趣,这倒是“处处绿杨堪系马,家家有路到长安。” “此地曾轻别”字面似乎很平坦,可在平淡之下压抑着稼轩多重的离别之恨和内疚。人在年轻时总抱着来日放长尚有见面时,但现实的残酷让当事人再也等不到重逢之机成终生之痛。这恰好是李商隐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康熙时代的纳兰容若在词里接过了“轻别离”的痛:“问君何事轻别离,一年能几团圞<luan>。” 稼轩在“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再次用典,引东坡《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大概只有似曾相识的飞燕,呢喃地向人倾诉,惋惜不已。在上阙稼轩无不表露出含蓄而委婉的惜别感伤,今日不能再见的愁思弥漫渗透在字里行间,稼轩词中绝少有这样的含悲之语,然而在悲到极致时,稼轩能有别美成,柳七的含情脉脉“不能拔”,而能“蓦然回首”。
词的下阙将读者拉回到“稍近的过去”,“闻道”指从路人那里打听到,“陌”即陌上,“绮陌”指热闹的花街柳巷。既然路人都能常见帘下“纤纤月”便做实稼轩回忆的女子正是青楼出生。有书注释“纤纤月”为手势或眉毛,既然从帘底瞧见当然是借代女子小脚。女性裹“三寸金莲”源于北宋那特殊的审美时代,至明清全盛。东坡有词为证,《菩萨蛮 咏足》叹缠足:“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将“三寸金莲”比作一钩新月初见南宋刘过《沁园春》“似一钩新月,浅碧笼云”,可见稼轩的“纤纤月”不是凭空突来的。 沈谦《填词杂说》提到稼轩的词即使是含情脉脉也可敲锣高唱可能指是词中的“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不过是提到新恨旧恨就这么抑扬顿挫,此气势犹如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一种个人情怀用大自然的山水来比喻和陪衬,同时旧恨加新恨不仅仅是情爱之恨,也包含了稼轩内心的汹涌澎湃,这言辞之外的深意给读者有更多的想象和更深的感受,稼轩已经万见人世之风雨,人生之遗憾如云山般重叠,他已无言以对,“只道天凉好个秋。”他不像李商隐“入而不出,往而不返。”或“春蝉到死,蜡炬成灰”得恨到底。到此“词风”一转,将时间推到将来:“料得明朝”,这是稼轩可贵之处,高明之处,但马上由充满希望的憧憬急转为其内涵里现实地悲凉,也许词就是要在这样的感情缠绕才体味深长。“镜里花难折”再引典故,杜牧《叹花》 :“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子满枝”就是女子芳华已逝,孩子围膝。 最后一句情深意切,堪比东坡“多情因笑我,早生华发。”,“华发”出自《墨子 修身》:“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说不同的是,东坡是妻妾嬉笑其白发,而稼轩似乎被敷衍,但平淡中透露两人深挚之情,读来余音缭绕无限凄凉和无奈。 读到此,茶温阳光依旧,心潮起伏。周边空间似乎渗透着稼轩化作的由愁怨变为千年沉香之词韵。
< 待 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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