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诗经》开拓了汉语成语种植的良田的话,那么赋的成就是雕铸出精美无比之双声叠韵词汇的工场。作为一种“不歌而诵”的文体,起于战国后期荀子而没落于晚清,可谓贯穿整个汉语发展史。清康熙时代学者陈元龙奉旨编撰赋体文学总集《历代赋汇》,收入先秦到明代的赋作三千八百三十四篇,这就是赋在汉文学中的体量,阅读研究汉文学绕不过赋体文学,今人除了完成论文被迫查询这堆辞章外已极少有人还报之阅读热情,相比直感触情的诗词小说远离“浮华深长”赋体其原因还是在赋本身文体之性质。古人写赋大都虚无缥缈,出入仙境。如刘歆《甘泉宫赋》:“回天门而凤举,蹑黄帝之明庭。冠高山而为居,乘昆仑而为宫。”又如张衡《西京赋》:“清渊洋洋,神山峨峨。列瀛洲与方丈,夹蓬莱而骈罗。”这类例子举不胜收,神仙气象描写和今人的观念差距甚大,西汉司马相如有言:“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其次,赋体过于夸张违背今人认知,杜牧著名的《阿房宫赋》里描写宫殿之大夸张到了过分:“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鲍照著名的《舞鹤赋》里认为鹤似哺乳动物为胎生,实在匪夷所思。民国学者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提到“词章凭空,异乎文献征信,未宜刻舟求剑。”让后人远离赋体更重要原因还是赋本身篇幅过长,尤其是汉代大赋,丰辞缛藻、穷极声貌来大肆铺陈。
措辞穷极似乎在批赋体文之拙劣?非也,若深入阅读赋体文,可感受到其铺叙中用词对偶押韵,句句工整甚至段落呼应到“娇作”状态,这绝非信手捏来可得,堪比捆住双手双脚随节奏踩点起舞之难,历代文人通过赋体文确凿证实其才华。王国维先生曾评价“凡一代有一代文学之胜: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对此笔者不敢苟同,觉得先生对文学的批评过于文类化,如果侧重文体研究似乎赋体文是唐宋诗词的前身,骈文是赋文的简体,每种文类都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联系。即使是赋体文,也有战国后期的辞赋,汉朝的献赋,六朝的散赋,唐宋的律赋,明代的股赋而每个时代都有佳作久经不衰。当然人才辈出名作拔萃的确实集中在汉代,历史上有“汉赋四大家”之说,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四人的作品几乎扛起汉赋的丰碑,读他们的大作似乎有个共同点,每篇开头几乎都有一段引文,深入文体研究,此处可看成赋体文特有的序,文章有序对于今人并不陌生,无论是小说,文集,论文等正文之前有个序,阐明写作背景或相关资料可以帮助阅读,序可以作者执笔也可以请师长友人“操刀”都不为过。由此深入研讨个别诗词也有序,杜甫诗《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开篇就有序:“开文书帙中,检所遗忘,因得故高常侍适—往居在成都时,高任蜀州刺史—人日相忆见寄诗,泪洒行间!,,,,,”等等约一百四十余字。再如苏轼词《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开篇也有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笔者想到晚唐李商隐有几首《无题》诗情意深远,可惜没有序或没有同时代人的评语让后人瞎猜不已。
相比其他文体,有序的赋不在少数,许结先生讲座里提到目前统计出四千一百六十一篇赋体文中有序的有九百四十九篇,这里包括相当比重的唐宋律赋属于科举考试范畴,因科举答卷上的赋体文是不写序的,除了考官要求写序以外。于是乎有序的赋体文几乎成了赋的一般现象,也就是阅读赋的序文成了理解研究赋体文的必经之路已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 《文心雕龙》之《诠赋篇》是历代研究赋体文纲领性著作,其中关于序有以下十六个字: 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文契。 查后书集校结果,文中“建言”为“建立文章的开端”,“情本”为“事情的根由”,“乱”字作“整理整顿”之意,“迭致文契”按唐写本为“写送文势” ,“写送” 是六朝人方言“充足” 之意。《文心雕龙》作为一部文学理论文本,但字面简洁立意透彻且押韵如诗,不愧为“龙学”。刘勰对赋体文的序之存在和作用作了精准地解释,不过对于这样的序是继承古老文体还是赋本身特有?没有进一步说明,于是乎后人在阅读其序时产生了分歧,相当一部分学者觉得序这样的文类自古就有:赋体文的序之源头是古代经文的序,而赋体文的整个文体就是参照经文,所谓“依经立义” 之意。比如《诗经》有大序小序之分,《诗经》大序也叫《毛诗序》,汉代郑玄认为是子夏所著,排列在首诗《关雎》开头小序的后边,大序阐述了诗歌的特征、内容、分类、表现手法和社会作用,堪称先秦儒家诗论的系统总结。《诗经》小序是紧接三百零五篇诗各自对应的一篇介绍该诗情况的短文,如《关雎》的小序:“《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另外《礼经》亦有序:夫礼者,经天纬地,本之则大一之初,,,,,。
不可否认,汉代在“独尊儒术”的大环境下是经学发展的一个高峰,经学编纂整理形成经学文体势必影响汉赋的写作。晚清桐城派学者姚永朴在《文学研究法》讲义里有详细阐述。同时后来学界也有一种说法,赋体文之序始于东晋?更有清代学者陈本礼在《屈辞精义》中提出《离骚》亦有序:“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开篇屈原就在记家谱。若以这一观点来分析观察,大部分赋体文都含有一个序,只不过有长有短而已,比如曹植著名的《洛神赋》:“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这一争议到了清代又有新的观点出现,著名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提出:“赋先于诗,骚别于赋,赋有问答发端,误为赋序,前人之议《文选》,犹其显然者也。”他认为赋体文是以提出问题或解答作为全文发端,不能以“序”这个概念来区分。笔者觉得若着眼于文章整体,理清其结构和其作用才是重要,至于是否称作“序”?闻名不惑于名,见相不著于相,借用一下又何妨?
如果从赋体文“家族”按比重分析,汉朝时代的献赋和唐宋科举创造出的律赋确实占有很高的比率。正如上述提到的,律赋很少有序,关于律赋,所谓“律”就是格律,其音韵谐和,对偶工整,除遵守俳赋对仗声律要求外,还限定了表示立意要求的韵脚字,一般为四言两句八字即“八韵”。关于汉代献赋,所谓献赋就是献给皇帝献给朝廷为目的而作赋体文。《汉书 艺文志》有:“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一句,今人都理解成:站在高处抒发内心感慨,创作歌赋立志成为一国之栋梁。其实这里的“登高”实为站在皇帝朝廷的高堂,能作成一篇大赋就能为官的意思。这也是当时文人竞相作赋获得宠幸的动力所在。当理清了献赋的目的是给皇帝看的,那么序文也是给皇帝读的,好的赋体文的序也就成为作者炫耀才华,自我吹捧的环节。此处也吻合了刘勰“首引情本”的含义,即首先写明创作的意义。搁置序文的体量不问,从作用分析,序有大序小序之分。所谓大序当然是引导整篇文章的过归纳性叙述,也可以是一本文集,诗集的总序,比如《兰亭集序》即为一本诗集的序。所谓小序即每一首诗或每一篇文章的单独序,明嘉靖学者徐师曾 《文体明辨》有:“小序者,序其篇章之所由作,对大序而名之也。”唐以后还出现“引” 这样一个简易型小序模式,也应该归在序的一类。如柳宗元的《霹雳琴赞引》等。若进一步思考,作者在创作中是先写正文还是先写序?若正文是诗或短文,这样思考没什么意义,但面对的是如汉赋这样体量的正文,笔者认为后写序可能性极大,因为赋体文的序不像论文提纲,围绕创作的过程汉赋序有上述的引导整篇文章的作用以外,还起到对正文作装饰或应酬之倾向,这和汉赋本身是呈献于皇帝不无关系,于是乎哗众取宠,相互抄袭也大有人在。 < 待 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