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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在昏暗的街道上走着, 谁也不说话. 过去他们曾经在夜晚这样并肩走过, 当时那种似有若无的暧昧, 在此刻如幽灵般飘回来, 只是暧昧中多了一份距离.
方小彤打破沉默问: “浩然,你爱李尽吗?” 陈浩然想了好久回答道: “我生病的时候, 李尽坚持要照顾我. 一开始还真有点不习惯. 以前的几任女友, 都是要我宠爱的那种. 可是, 慢慢地我发现, 被人照顾的滋味挺温馨的. 其实, 李尽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她怀孕了吧?”方小彤又问. “…” 陈浩然没有回答, 平静地说:“开学后, 我和李尽一直在一起做项目. 她对我创业的想法非常支持. 我发现她是个很能吃苦. 她小时候生活挺不容易的, 所以磨练比我们要多. 凡事开头难,一个新成立的公司也一样. 我觉得, 李尽会是一个好妻子, 也会是一个好帮手.” “那美惠子就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了吗?” “美惠子是个优秀的女孩子. 我承认. 可是, 我不愿意找一个外国女人做妻子. 沟通多不方便哪, 总是隔了一层. 再说, 我又不像你, 英文科班出身.” “这和英文好坏没关系吧. 谈得来就是谈得来, 谈不来, 英文再好也无济于事. 那…你是爱李尽的啰?”方小彤又问. “小彤, 你爱凯文吗? 我想, 你们是相爱的, 至少我在坝上草原的时候, 看到你在梦里喊他的名字. 你的心还是属于他的, 对吗? 可是, 你们不也长期夫妻分居两地吗? 任何人看到你们这个样子, 都会想当然地认为你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 我和李尽也一样, 同学们乍一看我们, 也许会想, 速度这么快, 奉子成婚吧? 会不会太草率? 其实, 在这短短三个月中, 我和李尽相处得很好. 李尽, 她虽然不象你那样…,”陈浩然停顿了一下, 好像把半句话吞了回去, 然后继续道: 可她, 怎么说呢, 贤惠吧, 知道怎么疼人. 我想, 我需要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妻子.” “况且,” 他说, “李尽怀了我的孩子, 我作为一个男人, 无论如何也要对她负起这份责任.”
方小彤停下脚步, 转头望着陈浩然的面庞. 他曾经是那么的近, 那么的真切和熟悉. 自己在夜晚想起他时, 曾经偷偷地渴望他再一次拥抱自己, 就像在坝上草原时一样. 现在, 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伸手可以触摸到的地方, 却仿佛隔了一条鸿沟. 才三个多月, 什么都没变, 却又什么都变了.
方小彤的眼睛朦朦胧胧, 似乎蓄满忧伤. 陈浩然伸过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说: “告诉过你的, 笑起来好看.” 方小彤在陈浩然温暖的手心触及到她脸颊的瞬间,忽然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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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凌晨, 伦敦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区South Kensington还在熟睡之中. 送报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住宅区里一条安静的林荫小路上. 这条小路的两旁均是青瓦白墙或红瓦白墙的老式洋房,大多三四层楼高. 小路的尽头是一个花园, 透过茂密的树丛, 可以看到一个草坪, 放了几只木头长凳. 花园的雕花铁门上贴了一个告示, 意思是, 只有住在这条小路上的居民才有权使用这个花园, 其他闲人请勿入内. 咿呀一声, 其中一家洋楼的黑漆大门打开了, 可以看见管家装束的男子送一个年轻女人出来. 女人穿着黑色的超短晚礼服, 低低的领口毫不掩饰地露出她的乳沟. 她打着赤脚, 手里提着一双尖细的高跟鞋. 走下台阶后, 就钻进停在门口的黑色的London Cab里去了. 走在路对面的方小彤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凌晨时分看到年轻女人从这家门户里走出来. 也难怪, 自从在贝恩伦敦分公司开始上班后, 她许多次通宵达旦地赶活儿, 忙到早晨六点多才回家. 她住的地方在这条小路上的一幢三层楼的洋房里. 房东是一个大胡子的中东人. 她只在签租赁合同时见过一面. 楼里一共住了五个年轻人. 一对夫妻住在楼下, 两个女孩子住在二楼, 方小彤则租了顶楼的一室一厅一卫的套间. 楼下的两个女孩子搞过一个house warming party. 方小彤在那儿碰到了自己商学院毕业的同学, 方才得知这两个女孩子是同性恋, 哈佛毕业, 在投行任职. 真看不出来. 她以为同性恋的女孩子中, 必然有一个比较男性化, 扮演阳刚的角色, 另一个比较女性化, 扮演阴柔的角色. 可这两位, 一个是身材玲珑的黑美人, 另一个是面容俊俏的韩国人. 装束打扮性感可人.
方小彤把包一扔, 一屁股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累得不能动弹. 这次的项目颇为棘手, 客户在法国, 刚刚兼并了一家英国公司. 方小彤必须在三个星期内对该公司的战略和组织架构做出评估. 英国公司的高管层怀疑法国公司是在找茬儿裁员换血, 因此对方小彤的调研访谈采取不合作态度. 该项目的领导是贝恩巴黎分公司派来的. 整个一傲慢的工作狂. 方小彤和他第一次见面时, 就觉得气场不合. 因为项目进展缓慢, 工作狂对小彤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这会儿, 身心疲惫的她很想给远在瑞典的凯文打个电话, 可又觉得太早, 不忍心吵醒他. 她的目光移到客厅里的书架上, 那里放满了书, 只留了一格摆照片. 凯文和方小彤的合影十分抢眼. 另一张醒目的是方小彤戴着硕士帽儿的毕业照. 旁边还有一张尺寸较小的集体照, 照片上是所有商学院的中国同学. 李尽挺着大大的肚子站在中央, 陈浩然在一旁搂着她的肩. 方小彤站在两个上海男生旁边, 东北同学站在陈浩然边上. 这里面, 除了八卦的上海男生目前在伦敦一家商业银行工作外, 其他人都回国了.
方小彤怀念读书时的日子, 不管高兴也罢, 伤心也罢, 那时候的她, 到底没那么寂寞. 如今, 凯文远在瑞典, 同学们大多 “海归”, 平日里接触的全是一拨儿说鸟语的老外. 工作是新的, 环境是不熟悉的. 方小彤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中国的一切产生了无比的思念. 上个周末, 上海同学过来看她, 方小彤就象村民见到了亲人解放军, 激动地唠叨个不停. 上海同学在她眼里从来不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 这会儿看着, 方小彤破天荒第一次觉得他自有一种讲不出的亲切宽厚, 让她心里暖洋洋的. 同学临别时, 意味深长地对小彤说: “还是要早日和凯文团聚, 日久情深, 日久也会情淡.”方小彤说: “又不是没试过, 你都知道, 时运不济呀.” 顺便又嘱咐道: “别忘了, 要是有什么中国人聚会, 一定得叫上我.” 上海同学说: “叫了你几次了, 你不是加班就是出差. 你这个工作不是人干的.”说着, 摇着头走了. 上海同学留下一盘DVD, 是池莉的 “人来人往”. 方小彤一个周末, 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捧着咖啡, 连轴看到完. 中国文字多么优美呀, 方小彤暗叹, 听在耳朵里, 爽在每个毛孔里.
方小彤此时打量着冷清清的屋子, 心里有点自哀自怜的意思. 凯文在毕业之前, 获得了英国那家电讯公司的offer. 自己经过几轮面试, 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加入了贝恩伦敦分公司. 眼看, 两个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谁料, 天有不测风云. 英国的这家电讯公司被一家德国的电讯公司给吞并了, 大批员工面临被裁, 更不提凯文这样快要加入的新员工了. 凯文不希望毕业后没有工作, 他决定回到斯德哥尔摩, 在他暑期打工的瑞典电讯公司任职. 这原本是他想要的工作, 也是他母亲期望看到的. 方小彤觉得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 她第一次对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这句话有了切身的体会. 方小彤认命了, 决定留在伦敦,和同样失望到极点的凯文, 继续做着牛郎织女. 这一做, 又是一年半.
凯文和方小彤一个月见一次面. 他们的工作都很忙. 见面时, 两个人经常累得不想说话. 有时, 大眼瞪小眼, 一肚子的心思, 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了, 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明白. 有一次, 凯文建议带小彤去伦敦郊区的海边玩儿. 方小彤在车子里昏沉沉地睡了一路, 到了旅店后, 她往床上一倒, 继续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好像还没睡够. 凯文后来拿这件事情当笑话讲给家里人听, 方小彤只有在一旁苦笑. 管理咨询本身就已经是一份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了, 更何况一个年轻的中国人, 在完全陌生的商业环境里, 要去为一拨儿英文说得比自己好几倍, 本国市场知识要比自己多几倍的客户想办法, 提建议. 其中的艰辛, 只有做过的人才知道. 方小彤孤单一人时, 无数次地向上天祈祷, 希望凯文和她团聚的日子能够早一天来到. 她相信, 只要他们生活在一起, 就一定能够恢复到从前在中国时的那股子甜蜜劲儿, 永远要不够对方, 两人老黏糊着的甜蜜劲儿.
当时的方小彤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夫妻分居的恶果. 她觉得凯文依然爱她, 而她, 虽然在读书时有过短暂的精神出轨, 但是总得来说, 仍然对凯文充满感情. 然而, 在结婚已经十四年后的今天, 她可以清晰地看到, 整整三年的分居, 是她和凯文的婚姻的致命伤, 伤在内里, 表面看不到. 这个伤口, 要用他们今后许多年的争吵, 磨合和沟通来修复. 现在看来,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 方小彤和凯文如同两个交叉的圆圈, 在分居的状态下, 他们各自的空间无限制地膨胀扩大, 两圆相交的部分因此越缩越小. 结束分居后, 要把这交叉部分再重新撑起来,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年轻时的方小彤崇尚爱情. 文化差别呀, 习惯不同呀, 都不要紧, 只要有爱, 有爱就够了. 在上海和凯文生活在一起时, 她也的确是这么感受的. 可是, 爱情毕竟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 在两个人刚刚坠入爱河时, 爱情是汹涌的瀑布, 时空距离无法阻隔激情和冲动. 可是, 时间久了, 当激情褪去, 爱情就变成了涓涓的小溪, 流淌在细小琐碎的日子里, 流淌在朝夕相处的亲密中. 方小彤和凯文, 恰恰在结婚四年后, 也就是激情开始逐步消退的时候, 分开了. 如果两个人当时能够生活在一起的话, 他们也许就会象许多对夫妻那样, 在一朝一暮的积累中, 让爱情转型, 加深和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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