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松鼠 刘医生靠在女儿为他买的摇椅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一份在国内看不到的杂志,眼睛却不时地瞧瞧后院樱桃树后面的木栅栏那边。 “它今天恐怕不会来了。”刘医生把杂志摊在腿上想。 刘医生已七十多岁,三年前老伴去世时,家里只剩他孤独一人,而他空守着他们的老屋那儿都不想去,因为有太多的怀念和不舍。他的独生女孝顺,不忍心把他一人留在国内,用了几年时间才把他团聚移民办成,然后命令加“胁迫”似地把他接到温哥华。他跟着女儿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住进了才买的这套大房子里,选了楼下宽敞的单间当卧室。这儿已经不是他能自由自在的那个家,他不再是养儿育女的家长和房屋的主人,而且他越来越意识到,晚辈对他照顾的越多,越让感到自己已经走在去“老人幼儿园”的路上。虽然这房子很霍亮,是套在国内很少人才能住的别墅,他心里明白,这是女儿夫妇让他享受他一辈子也没享受过的,可他一个人呆在这宽敞的房间里时,心里也和这房间一样空荡。当女儿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时,他笑着说,“这房大而无当。” 他怀念国内住了二十多年的那套三房两厅,怀念那里有门对门的邻居,有圈着围墙的家属院,有下楼就能买东西的便利店和小餐馆,有打个电话就能相聚的亲朋好友,还有不知多少触景生情的回忆。他怀念的同时,也会有些感伤,自己人生这部书一页页翻过,后面未翻开的已所剩无几。对眼前这全新的生活已经激不起他的新奇,除了感到有些拘谨,剩下的,他接受了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地结束了一辈子一环扣一环有计划有目标的生活。尽管他的教育把他变成了一个唯物主义者,自认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从那儿来,可自从妻子去世后,他突然发现人灵魂的确存在,这让他总在思考灵魂该往何处去的问题? 虽然和国内生活比有了很大的变化,但刘医生还是没改变自己的生活规律。他每天不早也不晚准时八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上床;衣着保持着他自己的讲究,浅色衬衫领口翻在没有花纹的驼色鸡心毛衣外,裤子总是深色,但一定是带缝的;头发虽已经花白,但非常顺服整齐地分向右边。他已经步履蹒跚,但每天还是要做一套他自己发明的健身操。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开始衰退,经常把冰箱门打开,却忘记要取什么东西,所以女儿在家时他从不去开冰箱。无论在那儿,他还是保持着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温文尔雅和与世无争的品质。 女儿心痛他,他坐的这把摇椅很像他在国内家里的那把。女儿知道,他几乎每天午休都睡在那把摇椅上。他们家搬家换家具都有好几茬了,但那把摇椅始终跟着他们。女儿模模糊糊知道,那把摇椅的故事是从爷爷奶奶开始的。他现在更愿意把摇椅放在可以看到后院的窗前,而不是壁炉旁。这儿光线好,还能看风景。他一个人在家时,每天坐在窗边,不是看上一会书就是回忆过去来打发时间,这似乎是件唯一能持续时间长一点的事情。后来他发现,他们后院挺热闹。 他们后院挺大,至少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这着实让他无法想象。他对女儿说,“你们有一个一望无际的后院”。院子除了门前一小块水泥平台,绿草坪覆盖了整个院落。灰色的木围栏把院子直来直去地规整成了一个正方形。靠左边木栏边,有一颗梨树和一颗樱桃树。簇拥的白色梨花压弯了树枝又衬托着凋零的粉色樱桃花;正对面的围栏下,女儿种了些草莓、西红柿、黄瓜、四季豆和一排红黄绽放的郁金香;右边角落是一个放工具的小木屋。儿女说这是温哥华标准后院的样式。女婿很有意思,给树上挂了些像童话世界里的木制小鸟巢和鸟食提篮。所以他们院子总是鸟语花香,特别是在这鲜花盛开的春天。像这样的景象在国内他们家属院无法见到,刘医生喜欢,所以把摇椅放在了可以看到后院的窗前。女儿夫妇和外孙、外孙女白天一去上班上学,他就觉得自己被撇进森林里的一所木屋里。外面阳光明媚,绿郁葱葱,鸟语花香,更显得像世外的那种寂静,随之而来的便是从没有过的,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孤寂。不过还好,在这孤独中,多半是他一直想躲避喧嚣的那种可亲的宁静。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后院竟然有蜂鸟出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野生、活的蜂鸟。他之所以挺新奇,是因为五十年前上医学院时,他选修过一门鸟类学的课程,当时他看到蜂鸟标本,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袖珍一样,这世界上最小的鸟。而现在,他们家后院就有像蜜蜂一样展翅的小蜂鸟,这让他吃惊地扶了一下眼镜。 女婿知道他喜欢蜂鸟后(他觉得实在太巧了,他们都是爱鸟者),专门为他弄来了一台望远镜。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举起望远镜,让他惊讶不已,望远镜里,小蜂鸟竟是如此美丽。它蓝色的围脖,轻巧的身躯,像蜜蜂一样闪动着翅膀,在花丛中自由自在地采着蜜。可一闪,它们全不见了。他放下望远镜,看了看,的确一只也看不到了。 “怎么一下全跑了?”刘医生有些纳闷地自言自语道。 正在这时,他看见他们院子正对面,围栏外茂密的枫树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闪了下。他马上举起望远镜,镜中立马清楚地看到,在枝叶丛里一只黑色的大松鼠正立在那儿四处探望。它黑色的眼睛,黑色皮毛,还有翘起弯了腰的大黑尾巴吸引着他。松鼠敏捷地跳上栅栏,开始在宽度不到两指的栅栏上欢快地奔跑,想跳就跳,想立就立。刘医生看着笑了,“这家伙要是参加平衡木比赛,奖牌怕是全归它了”。 这时他突然回想起自己儿时养过的,背上有五条花纹的金花鼠。那是在教育局工作的父亲到农村调研时,从深山老林中带回家的。他记得很清楚,他给那只金花鼠起名叫“小松”。他不惜把自己的小木存钱盒开了一个洞当小松的窝。但是他最喜欢,也是小松最喜欢的,是把小松笼在双手中。他笼住的双手就像个温暖的小屋,小松在里面会把藏在两腮里的瓜子吐出来,抱在两爪间,然后开始津津有味地细嚼慢咽。小松很粘他,他们可以说是寸步不离。晚上睡觉时,他把小松的窝放在枕边;上学时,他把小松藏在书包里。在院子里,他无论走到那儿,小松都会跟在他身后。他每天都让小松在门前槐树上玩一会,只要他走开,小松就会跟着他回家。他们四合院里的小孩,都羡慕他有一只小松。养小松那些日子,是他童年中最愉快、最难忘的时光。可是有一天,小松被院子里的小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踩死了,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世界是那么的黯淡。直到现在他都认为,那是处于一种嫉妒。 黑松鼠顺着栅栏来到樱桃树旁,轻巧一跃窜上了树。顺着树干爬到了鸟食提篮上方。 “原来如此,是来偷食儿的。”刘医生想。 在这里,黑松鼠稍加停留了一下,看了看拴在树枝上的提篮细绳,似乎在考虑那根细绳能不能撑住它的体重。但它还是止不住鸟食的诱惑,纵身一跃爬上了细绳,瞬间倒栽葱蹿到了提篮跟前,接着它就像打秋千一样在空中荡漾。等它像钟摆一样稍微停下来,便爬到提篮上。可这提篮像个小屋一样,有个滑溜的人字屋顶,让它怎么都站不稳,幸好它的后爪还抓在绳子上没被滑下去。它左顾右盼,不知该如何下手。这时刘医生才知道,女婿为什么要买这样尖顶的鸟食提篮,原来是为了防松鼠偷食。 黑松鼠有点忍不住了,放松了后爪,全身落在房顶上,可刚爬到房顶侧边,就压翻了房顶。房顶二话没说让它滑下去,摔倒了地面。它翻滚了一下,看了看悬挂在头顶上方的提篮,轻巧地缩身跳起,半空两爪挠天,但还是够不着提篮。刘医生发现,女婿计算的很准确,提篮的高度它刚好够不到。尽管如此,它还是拼命接连跳了三次,但都功亏一篑。它在原地转了圈,似乎很沮丧,连头都没回地蹿回木栏上。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刘医生笑道。 可他没想到判断错了。黑松鼠上了围栏,又按着原路回来了。这次迅速蹿到了细绳上,不一样的是,它不像上次前爪先上小房顶,这次是在细绳上高难度地翻了个跟头,让后爪先落到小房顶上。这让刘医生十分惊叹。 “嘿,这家伙技艺了得,还挺倔强。”刘医生很欣赏黑松鼠不像狡猾的狐狸那样,够不到葡萄,却说葡萄是酸的,也不是个望梅止渴的空想主义者,它只知道行动。 黑松鼠后爪落到小房顶侧面上,想踩稳,但却像踩在风火轮上一样停不住。它踩累了,掉在那儿歇一歇又开始踩,最后前爪终于抓不住了,一点点的放松,刚一松手,“出溜”滑到房顶上,房顶翻了一下,再次把它扔在地上。可是,它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从新开始了…… 虽然刘医生知道,鸟食吊篮做成那样,是为了防松鼠。但他这时却认为,人为了预防损失,在无意中竟然变成了一种戏弄。他有些弄不清了,人这种处心积虑是坏还是好?人在它们面前强大的已经无以复加,这是法则还是命运?他有些回答不出来。他想起了童年时养的小松,那他决不会让小松受这种罪。他从摇椅中站起身,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刘医生在他们厨房吊柜和抽屉翻了一通,找到了一包还没打开的带皮花生,毫不犹豫撕开抓了一把,瞧着后院,计划了一下放花生的地方,然后推开后院的门,把几粒花生放在他们水泥平台边。当他回到屋里时,看见那只黑松鼠已经跳下了围栏,正左顾右盼地朝他这边移动。 “别怕,过来吧。”刘医生轻轻放下窗帘小声地说。 黑松鼠似乎听见了一样,一路小跑,来到平台边。然后双爪抱起花生放进嘴里,完全和小松一样,把花生藏在两腮里。 “就把你叫‘小松’吧”刘医生不由地说。 从这之后,小松每天都会来。没过多长时间,只要刘医生站在平台边,小松就会从树上蹿下来,跑到他跟前,站起身,很熟络地从他手中拿花生了。刘医生以医生的角度审视了一番小松。它动作柔软敏捷,皮毛顺滑黝黑,脸面洁净,眼神明亮。他做出了结论:小松是只雌性的,正处青春,发育良好,身体健康。他在想,要是可能的话,他会给小松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三天来阴雨连绵,刘医生一直没看见小松的身影,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女婿说,小松窜上蹿下,活的旺的不行,根本不用担心。这个刘医生知道,小松在细绳上翻跟头时,他就看到了它那颗充满活力的心脏,只是这些天他总能看见一只老鹰在天上盘旋。 今天好容易放晴了,可小松还是没有出现。刘医生收起杂志,正想从摇椅上站起身,眼睛余光见茂密的樱桃树枝突然晃动起来。他抬头看,果真是小松回来了。它快速地跳下围栏,正朝他这边而来。他顺手抓起已经在窗台上放了几天的花生,正欲出门,竟然看见小松后面还跟着一只比它稍大,有点胆怯的黑松鼠。 “原来你带回来了一个追求者。”刘医生笑了。 那不久,刘医生从望远镜中发现,小松常出现在他们后院围栏外,一颗高大的铁杉上。它来来回回的奔忙,不停地把嘴里衔着的树枝叶、干草、鸟羽毛之类的送进一个小树洞里…… “对,就把家安在那儿。”刘医生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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