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靈魂不被偷 歐陽森移民登陸溫哥華不到一個月,馬上面臨的是考駕照。和國內有些相似,是先筆試後路試,所以他急需一本《駕照筆試練習題》。朋友介紹說,去社區圖書館可以借到。那時他才知道,原來每個社區都有一個圖書館,辦個借書證,一次可以借十幾本書,而且從頭到尾全部免費。 當天下午,他按朋友給的地址,一個人去了圖書館。他還像國內一樣,穿戴整齊,雖然不是西裝革履,但是一身駝色的名牌休閒裝。近六十這個年齡讓他發福了許多,而這身裝束加上他慢條斯理的舉止,顯露出他這個階層的修養。他已經完全歇頂,鼻梁掛着銀絲眼鏡,讓鏡片後面的眼神溫文爾雅,又顯凡事深思穩健的氣質。 他不緊不慢地走在路上,街坊四周綠樹成蔭,空氣中帶着溫哥華特有的甜甜清爽,讓他的心也隨之舒暢而又安寧。這種安寧讓他有些弄不清,為什麼在國內,自己總像不停打洞的老鼠,惶惶不可終日,而一到加拿大,那種感覺就奇怪的消失了,就像跳傘的人結實地踩到了地面。 他很快就找到了圖書館,其實離他們住處很近,步行十分鐘就能到。 圖書館坐落在高大的杉樹中,被紅楓環繞,自然中又見書香。本來以為社區圖書館恐怕就是那種簡易的幾間平房,可他一看,比想象的要大得多。不僅如此,它的整體建築看上去也很現代,玻璃牆圍,潔淨透亮。透過玻璃,裡面一排排書架清晰可見。這寧靜的楓樹林裡,竟有着一個這麼好的圖書館,不僅讓歐陽森很是驚訝,而且離家這麼近,又讓他心頭湧出了一團溫暖。因為對他來說,有書的地方,就有着踏實。 他邊走向圖書館大門,邊在追想,“有多長時間沒進過圖書館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真有些記不清了。他突然發現有些不可思議,圖書館在他的心中,應該是刻骨銘心的才對。可在國內二三十年的經濟浪潮中,不知不覺圖書館像是與他隔開了一條鴻溝,他在溝這邊越走越遠,圖書館在身後已經變成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怎麼會這樣?他尋思了一下,很快回答了自己:“一天到晚光想着圈銀子,哪來的心思去圖書館。”他拉了下快滑落肩膀的書包,“狗日的,銀子這玩意真會讓人丟了魂。” 在圖書館幽靜的小徑上,忽然有種莫名的緊張抓住了他,這讓他沒有料到。他不由地四下張望了一下,“難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聞到書香的興奮還能回來?”他這才察覺到,深藏在心的那種對圖書館的情懷,恐怕到死也會跟着自己。 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裡面靜悄悄的,他趕緊輕輕地放開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來到閱讀區和圖書區之間,他躊躇不前,環顧了一下四周。右邊坐在窗下桌前,一個滿頭扎着小辮的黑人姑娘,那麼文靜、優雅、從容地翻着書頁;旁邊書架下幾個男孩乾脆就跪在地上,無所顧忌地找着他們喜歡的兒童書;正前方櫃檯前,站着一隊借書的人,他們每人抱着一厚摞書,都那麼鎮定自若,似乎在沒有什麼比這更理所應當;這時,從歐陽森身後進來了幾個年輕人,步伐輕快地從他身邊插過。他突然發現,只有自己莫名其妙地畏畏縮縮。 “咋了,看看你這熊樣,怕什麼怕,”他自己嘲笑了一下自己,但馬上又非常理解自己,“不要和他們比,他們和你對圖書館的感受完全不同。他們當然覺得這一切都是當然,根本不會知道‘圖書館’意味着什麼。”。 不過,他也開始學着別人,放鬆肩膀,踏出輕快的腳步,走向左邊的書架群,沒費什麼功夫就找到了中文書架。他走進兩排書架之間,書架上的圖書一排排,一層層從眼前掠過。他用手指觸摸着它們,那種感覺難以言表。這裡,書是多麼的容易得到手,只要願意,誰都可以在書海中遨遊,一切都是那麼的平常,波瀾不驚。而他卻成了另類!就像食物是那麼平常,過剩,但只有經歷了大饑荒的人,才會把食物頂禮膜拜。那個年代,他對得到書的渴望,就像乞丐對食物的貪婪,竊賊對竊取財物的不擇手段。 他停下來,捫心掂量了一下方才明白,原來,圖書館對他的一生,留下了如此無法磨滅的印記。在這一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青年時的光景。在那個被封鎖的讓人窒息的年代,圖書讓他從壓抑的黑暗中見到曙光,從冷酷的迷霧中探尋到能容下自己的一片天空,而且埋下了對未來路途上的憧憬。這種特殊意義,那時他沒意識到,但現在,站在這兩排書架之間,他一下明白了。 他的指尖滑動着書架上的書,心裡開始重新審視著自己:“還好,因為讀了那麼多偷來的書,你從那片紅色叢林裡走出來,沒變成紅色魔怪,也沒變成金錢野獸,你還能感受到沒被丟失的你。” 周圍,書的味兒一點沒變,還是那種脆脆的香。這香,把封存在記憶中,模糊不清的幽暗驅散,讓他看到了另一個一排排,一層層的書架。他順手從書架上撥下一本書,而三十年前,他也是這樣從書架上把一本本書撥下。 那是文化革命最後兩年,歐陽森高中畢業的第一個冬天。那年春節,兩個當知青的哥哥從插隊農村回來了。他們帶回來好多吃貨,有新鮮的核桃,是他們那片山溝里的特產;有醃好風乾的雞、魚、野兔、甚至還有一隻火腿和一隻黃鼠狼。那時,他們每人每月只供應半斤肉,而哥哥把大包小包那麼多肉堆在廚房裡,讓他一下感到過大年的氣氛。 哥哥們對爸媽說,肉是用他們的口糧和糧票換的。而歐陽森知道,他們兄弟之間肯定是另一種說法。 果真,小哥提着黃鼠狼說:“這是下套子抓的,黃鼠狼現在精的再也不上套了。” 他提起野兔,“這野兔是用獵槍打的。現在已經快被打的絕跡了。” 他又提起一隻有着彩色羽毛,長長尾巴的,像鳳凰一樣美麗的山雞,“這山雞,也快被打光了,剩下的都飛進深山了。” 小哥提起一隻風乾的家雞,“沒辦法,我們只有偷了。” “偷的?”歐陽森吃驚的喊了聲。 “小聲點。”小哥接着提起一串乾魚,“這是我們用羽毛球網,在養魚池偷的。” 小哥有些炫耀把那隻火腿晃了晃,“看看這是什麼?” “豬腿。”歐陽森答。 “豬腿哪有這麼瘦。” “羊腿。” “不是。” “那是什麼?”歐陽森有點害怕了。 “狗腿。”小哥說,“這可不是偷的,這狗不知從哪兒路過我們門口,我們用了半個饅頭就套住了它,然後拉到後山溝樹林裡吊死,剝了皮,我們把肉吃了。我分的這隻腿帶回家過年。” 最後,小哥撥開額頭上的頭髮,給他展示了額頭左側一道傷疤,“這個,是上次回去,我們十五個人過沙河橋,不想付過橋費和農民打起來了,最後我們把他們五十多個人打進了河裡。不過我被鐵杴劃傷了。” 歐陽森聽了像聽驚險故事一樣,但他卻沒感到吃驚。他知道,這些一天到晚練身習武,參加過慘烈武鬥的紅衛兵,把那些沒出過山的山民打進河裡,一點也不奇怪。 除了年貨,哥哥們帶回來更多的是書。而且全是被禁的經典書籍。歐陽森到現在還能記得那些書名,如契可夫的《契可夫中短篇小說選》、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傑克·倫敦的《白牙》、梅里美的《嘉爾曼》(現在譯為《卡門》)、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福爾摩斯探案——血字的研究》,還有一本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另外還有一些非常精美的畫冊,畫冊里全是歐洲各派著名畫家的畫。當然裡面還有很多從沒見過,讓人心跳的裸體畫兒…… 在春節期間,歐陽森拼命的讀那些書,但不可能讀完。春節過後,哥哥們把書又帶走了。他問過他們,書是從哪兒來的?得到的回答是,偷的。他恍然大悟,書也能偷。 那時,歐陽森有兩個親密無間的髮小。一個叫虎子,他痴迷繪畫,見了畫冊如獲珍寶。另一個叫宇龍,他跟歐陽森一樣,喜歡文學,但與歐陽森不同的是,他更喜歡中國古典文學。 歐陽森有好書好畫冊,必然會分享給他們看,當然也告訴他們這些都是偷來的。在那種對書完全被封殺的社會裡,想要得到書,恐怕只有一條路——偷。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也會想到去偷。不同的是,他們隱隱約約都有一個信念,偷書不是賊。因為,他們隱隱約約似乎知道一個道理,想看書,應該不是錯。重要的是,他們都對書如饑似渴,說起偷書,一拍即合。 終於有一天,宇龍找到歐陽和虎子,神秘地說,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干不干。 宇龍帶他們實地考察了一遍。那是一個已經停課多年的理工科學院。學校雖不算大,但他們學校圖書館的書,據說沒在“破四舊,立四新”運動中被焚燒,也沒在“打、砸、搶”狂潮中被破壞,而且也沒在以後的武鬥和偷竊風潮中被洗竊。圖書館一直被封着,裡面的書全部完好無損。像這樣的圖書館已經少的難找。他們估計,這是因為圖書館是在二樓,一般不容易進入,另外,這個學院是個理工科學院,而且還是個學石頭(礦業)、公路之類的,學生不愛看文科類書籍,所以不像文科院校圖書館,早被洗竊了幾遍了。 他們繞着圖書樓觀察了一圈,果真像宇龍說的,在樓背後的牆下,放了一個長竹梯。他們猜測是修理戶外電線的人臨時放在那裡的。更重要的是,距離梯子不遠的二樓,有一扇窗戶明顯沒有關嚴實。他們只需把梯子挪過去,豎起來,放在二樓的窗戶上,順梯子爬上去,打開窗戶,就能進入圖書館。所以,宇龍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的確如此。他們瞧着那梯子和那扇窗,相互笑了一下。 “干不干?”宇龍問。 歐陽答,“天賜良機。” 虎子點點頭,“干。” 那天深夜,他們三人藏在圖書館牆外的樹叢里,路上這時已經沒什麼行人。他們扔掉手中緩解緊張情緒的煙頭,相互看看,覺得是行動的時候了。歐陽輕巧地悄悄翻過兩米多高的圍牆,然後幾個健步躲進了一排冬青樹叢里,先看了一眼樓下,不錯,那架梯子還好好地放在原地。這地方是樓的背後,很僻靜,沒有路,不會有人經過。於是,他學了兩聲貓叫,接着就聽見“噗噗”兩聲。他知道,是他們把帶來的麻袋和旅行包扔過了牆,然後,宇龍和虎子也翻牆而過。等他們過來,又一起觀察了片刻,確定四周安全後,一起來到這座三層樓下。他們先戴上手套(戴手套是為了不留下指紋),再把梯子移到那扇窗戶下,齊力扶起梯子,靠穩。宇龍和虎子扶著梯子,歐陽把準備好的繩子挎上肩,又摸了一下口袋裡的中號螺絲刀。歐陽輕輕爬上梯子,來到那扇窗前,試着用手拉了拉那扇沒關緊的窗戶,但沒打開。為了避免發出聲音,他取出螺絲刀,插進窗戶的縫隙里,稍用力一別,窗戶不聲不響地開了一個縫,然後他輕輕一拉,窗戶打開了。圖書館裡面一股暖暖的空氣夾着書香迎面而來,他看了一眼屋內,儘管裡面很黑,但仍能依稀看見藏在黑暗中的一排排書架。他們又觀察了一下四周,沒有什麼動靜。這時,歐陽迅速跳進了圖書館,再把繩索放到了樓下。宇龍和虎子把麻袋和旅行袋綁在繩索上,歐陽迅速拉進了館裡。接着,宇龍和虎子爬上梯子,進到圖書館裡。他們又一起用繩子把梯子放下去,再關好窗戶。這樣從外面看,窗戶都是關好的,也看不見梯子,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圖書館裡很黑,但在黑暗中隱約可見比兩個教室還大的整個房間裡全是一排排書架。他們看到這些全都愣住了,誰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書。停留了片刻,他們緩過神,迅速取出準備好的手電筒和紅布。用紅布遮住耀眼的亮光,各顧各的走進書架,開始尋找自己喜愛的書。 歐陽順着書架往後排走的時候,突然聽見宇龍壓着聲音驚呼了一聲,他和虎子不知發生了什麼,趕快跑過去。而宇龍卻是喜上眉梢,拿着一本書,朝他們晃動。歐陽走近一看,原來是本《封神演義》。歐陽和虎子也跟着笑了,因為這說明,這個書庫存放的正是他們要的文藝類書籍。 歐陽這時快步走進書架里。他用手電筒照着排着隊的書,讓他心緒不能平靜的書一本一本地展現在他的眼前。《悲慘世界》、《熱愛生命》、《荒野的呼喚》、《人間喜劇》、《靜靜的頓河》、《白痴》、《紅與黑》,《牛虻》、《沉船》、《歐亨利短篇小說選》、《安徒生中短篇小說選》、《唐吉可德》,還有他只看了第一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書架上整齊地放着全套四冊,還有讓他夢寐以求的《莎士比亞戲劇集》,他甚至還找到了《巴烏斯托夫斯基中短篇小說選》,其中《夜行的驛車》、《金薔薇》那種唯美作品,深深地打動着他……這麼多讓他痴迷、神往的書籍,從他眼前掠過,他感到他的心在跳動,這不是因為正在行竊而緊張,而是看見了有如此之多的好書擺在一起,就像發現一個寶藏一樣讓他激動。他毫不猶豫,看見一本就撥下一本,沒多久,身後的書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他拿着一本《英雄》和一本《俊友》(現在譯作《漂亮的朋友》),得意地給他們看。這兩本書,是當時追求女孩的寶典。他不知道是貪婪還是渴望,只恨帶來的旅行包和麻袋太小。他們把所有帶來的包塞的滿滿當當才罷了手。然後,用窗戶上拴好的繩子,把一包包沉重的書從二樓緩緩放落到樓下,再把包運過牆。他們手提肩扛着幾大包,悄悄離開了那個沉睡多年的圖書館。 在回家的路上,他們走一段,就躲在黑暗的角落看看有沒有人跟蹤,一直到了預先準備好的地方。那是他們家屬樓一間沒人住的三居室。因為這家主人他們家在民國時期是資本家,文革剛開始就被揪鬥了。他無法忍受沒日沒夜的輪番審訊、批鬥和遊街,在衛生間裡上吊自殺了。自從那以後,已經有很多年沒人敢進這個房間。而這裡,正是他們藏書的最佳地方。他們把書搬進了房間才終於舒了口氣。大功告成,他們相互笑着打開麻袋和旅行袋,一摞摞書展現在眼前,連他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們就像海盜獲得了寶藏一樣興奮。 現在,在這大洋彼岸的圖書館裡,歐陽森像夢遊一般順着書架往前走,仿佛在重演當年的情景,尋找着文學類書。在一排陌生的書中,終於出現了一本他熟悉的書——雨果的《悲慘世界》。他兩步跨過去,把書從書架中撥出來,翻開,忍不住地迅速找到那張小女孩抱着一把大掃把的插圖。這張插圖多少年前深深打動着他的心。可現在,他似乎找不到當年讀《悲慘世界》的那種悲情感傷。反而想從《悲慘世界》梳理出一條與現實世界相聯繫的線索。他不由地翻到冉阿讓偷教堂銀器那章讀起來。他想做一個比較,冉阿讓偷教堂銀器和自己偷圖書館的書,有什麼相同和不同。這樣冷靜、理智的比較與分析,已經形成了他多年來的一種習慣,就如同他在工作中,對一隻股票進行邏輯推演一樣。 他用手摸了一下書頁,心裡說:“冉阿讓,咱倆相同之處,都是偷;不同之處,你偷的是教堂里銀器,我偷的是圖書館裡的書;你為的是錢財,我為的是靈魂;你被警察抓住,我沒有被抓。而結果,你遇到了莫里艾主教,拯救了你,你的靈魂才得以升華,你應該是幸運的。但如果,對,現在可以‘如果’了,我和你一樣,被抓了,我認為我會比你悲慘。因為我處的那個世界裡,教堂不是被封就是被毀。神父、牧師不是被勞改就是被關進監獄。他們連自己都救不了,更別談救贖別人,我沒有遇到他們的任何機會。最可怕的是,我偷得不是錢財,是禁書,那時叫“反革命書籍”,抓捕後被定個“現行反革命”罪應該是常見的事情。一旦定了這個罪名,一般都是被槍決,立即執行。” 想到這兒,歐陽森仿佛看見自己被五花大綁,胸前掛着一個牌子,跪在一個坑前,一隻冰冷的槍口對着自己的後腦勺……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腳後跟一陣發涼,一股寒氣像電一樣傳遍全身,讓他驚悚地顫抖了一下,手中的《悲慘世界》“嘩啦”掉到地上,打破了圖書館的寧靜。他眼睛餘光見有人朝他這邊張望,於是故作鎮靜地撿起地上的書,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雨果,” 歐陽森的思緒又開始繼續,” 你寫的悲慘世界是悲慘,但你可能不知道,後來的世界更悲慘。你知道嗎,莫里艾主教還有機會對冉阿讓說, ‘你允諾了我做誠實的人。我贖買了你的靈魂,我把它從污穢當中救出來交給仁慈的上帝。’最終改變了冉阿讓的命運。我只能說,你那個 ‘悲慘世界’還是個有着盼望的 ‘悲慘世界’。” 想到這兒,歐陽森不知為什麼,記起了一個人——他家的一個父輩鄰居,叫穆羊羔。他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紅衛兵抄他家時,把連同《聖經》以及跟信仰有關所有書籍全部抄走,燒毀。他被批鬥時,逼迫他否認上帝的存在。在羞辱和拷打下,他否認了上帝的存在。回到家,他跪在床前懺悔禱告,流淚在日記中記下來自己的懺悔。可他萬沒想到,他的妹夫暗地裡揭發了他。紅衛兵再次抄家,抄出了那本日記,於是他被紅衛兵拖出家門,批鬥後,遊街示眾。然而,這次他如同換了一個人,沒有了懦弱、膽怯的目光。他烏黑的偏分頭梳的還和平常一樣,乾淨整齊;一張清秀的臉上露出了無所畏懼的神情,那雙仰望天空的深邃眼睛,讓歐陽森至今難忘。穆羊羔,名副其實,就像只有着盼望的羔羊,守住了自己的靈魂。 歐陽森把《悲慘世界》抱在懷裡,邊向前走,邊想,“雨果,你為你的那個巨變、紛亂、掙扎、危機四伏的時代起名‘悲慘世界’,如果你生活在我的那個年代,你會起什麼名字?讓我猜猜,‘墮落世界’?‘瘋狂世界’?‘悖逆世界’?‘迷失世界’?我聽過的名字叫‘十年浩劫’,可我覺得都不夠貼切。如果讓我起名,我會叫它 ‘丟失靈魂的世界’。” 這時,又一本熟悉的書出現在書架上,讓歐陽森停下了腳步。那是本《浮士德》。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但浮士德與魔鬼簽賭約,出讓靈魂的故事他還記得。魔鬼若滿足老年失敗的浮士德權力、金錢、青春、美色、欲望,浮士德只需說聲“滿意”,那麼他就必須把自己的靈魂交給魔鬼。 當年歐陽森看這本書有些似懂非懂,但書中的插圖留給了他深刻印象。他把《浮士德》從書架上取下來,想回味一下過去讀它的感覺。他打開書,翻了兩頁,一幅精美的插圖讓他著迷。那正是浮士德和魔鬼簽賭約的插圖。 “對了,這魔鬼叫靡非斯特”看着這幅插圖,歐陽森回想起當年有個問題他有些不解,直到現在仍讓他迷惑,“靡非斯特,你是猙獰可怕的魔鬼,怎麼為得到浮士德的靈魂,甘願當他的僕人?” 他的疑問剛落,書中便飄來了一股旋轉的怪風,又帶出像風呼嘯一樣的怪音,“我是鑽進泥土的蛇,又是飛在天空中的龍。我可以附身在豬群里,也可以掌控一個國王的心。我想裝扮成誰,就讓誰成我的影子。僕人只是我眾多角色的一個。” 歐陽森聽了,驚了一跳,“你是魔鬼靡非斯特?” “你說對了。” 歐陽森正想合上書,聲音又出現了,“你別怕,你想要什麼,或許我能辦到。” 歐陽森停下了手,“算了吧,你和浮士德的賭約就是一面鏡子。我什麼都看到了。你還是去找別人賭靈魂吧。” “別輕易拒絕一個樂意滿足你的人。” “可你是鬼。” “沒錯,可我是簽約的鬼。” 說到賭約,歐陽森到想弄明白一個問題,“你是魔鬼,你可以翻手如雲,覆手為雨,有著用不完的陰謀詭計、強取豪奪,還不隨便就能得到浮士德的靈魂,可你為什麼還要實實在在用浮士德的一生時間,來立行你和他的賭約?” “這個……”魔鬼停了片刻,“好吧,見你欲望已經枯萎,不妨給你說說:我要向上帝證明,人在我的誘惑之下,可以敗壞沉淪背離。我游來游去,就是為了這個。所以,如果我違背了賭約,我就拿不到浮士德的靈魂,我不能違約。” 歐陽森一聽笑了,“在上帝面前,魔鬼也不能違約!” “這就是人的思維。人永遠也不知道,他們的欲望有多麼的不切實際,墮落起來有多麼的迅速,我要把他們的靈魂抓在手中是多麼的輕而易舉。他們樂意跟我交換。” 說到這兒,歐陽森一下看到了魔鬼的一個漏洞,“如果,一個人沒有靈魂,你和他們怎麼立約交換?” “不會有這樣的人。要麼他們就不是人。” “我見過這樣的人,而且人數眾多。” “我到想知道,他們是一群什麼樣的人?”現在輪到魔鬼問了。 “他們是一群自願把自己的靈魂扔到九霄雲外,同時又無法容忍別人有靈魂的人。” “聽上去,一半像我,一半不像我。” “他們跟你不一樣。他們想得到所有人的靈魂,而且從不立約。” “這怎麼可能,這如何做到?”魔鬼竟然想不出來了。 “偷。” “我不能這樣,因為我與上帝有約。”但魔鬼還是不甘心,問道:“那你說說,他們怎樣偷靈魂?” “你是魔鬼,還要向我討教?好吧,讓我告訴你。他們先用暴力封鎖住真理,再年復一年地製造謊言。最終謊言就變成了他們的魔咒,他們用這魔咒控制和吸引着人,讓人忘記了自己的靈魂,然後讓他們悄悄偷走。” “這實在太可怕了。” “是,比你還可怕!” 魔鬼似乎有些抓狂,“他們做到了?” “他們做的比你成功,他們偷走了億萬人的靈魂。我認識的人中,多數人認為,人沒有靈魂。” “可,可我不能偷浮士德的靈魂,我們有約在前。難道,我,魔鬼靡非斯特能在他們面前甘拜下風。不,這絕不可能。”魔鬼尖聲叫到。 沉靜了片刻,魔鬼又說,“我立下賭約,是為了向上帝證明人的罪惡和墮落。可他們是為了什麼?” “他們偷得一個靈魂,就可以奴役一個人,就為他們曾添一份權威和財富。” 這次魔鬼沉默了許久,讓歐陽森覺得這場對話該是結束了。可沒想到又聽到了魔鬼的聲音,“嘿嘿,你說起別人頭頭是道,而你呢,不也是個偷東西的賊。” “我是偷了,我不否認,但我偷,是為了守住我的靈魂不被別人偷走。”歐陽森辯解道。 “你即使有千萬個理由,你偷了,就是賊。當心,我已經盯上了你。跟我而行,這是你的必然選擇。” “我偷過,就必須永遠跟你走?不,那不是我的必然選擇。”歐陽森說道。 這時一個深沉的聲音出現了:“我的經歷告訴我,你這位老兄做的是對的。因為你在不斷地抗爭,尋找更高的階梯,你的欲望是昇華自我,走向更高的精神目標,如果是這樣,只要你接受,每個人最終都有被救贖的機會。” “你是誰?”歐陽森問。 聲音道:“浮士德。” 浮士德的回答讓歐陽森似乎找到了一條出路,所以他合上了書,結束了這場對話。他把《浮士德》與《悲慘世界》放在一起準備借回家,然而腦子還在想着浮士德說的話,他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被救贖?他給自己提了一個問題,“在那時候,如果你是基督徒,要不要不顧一切去偷一本《聖經》?” 他回顧了一下發現,每次偷書都異常順利,從沒出現過意外,似乎有一雙手在暗中為他們鋪路。這是魔鬼給他挖的坑,還是上帝的安排?他試圖弄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卻陷入了一團迷茫。但有個事實他得面對,那就是:他的偷,已經不可否認地成了那個混亂年代的參與者。意識到這些,他埋下頭,閉上雙眼,問自己:“你該怎麼辦?” 他很快辦好了一個借書證,理直氣壯地借了十幾本書,其中包括那本《駕照筆試練習題》。他知道,他恐怕沒時間看這麼多書,但他就是想抱着這些書回家。這讓他不禁想起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那個飢餓的只剩下一絲生命的淘金者,獲救後拼命把吃不完的面包藏在自己床底下。 歐陽森走出圖書館,外面陽光明媚。一朵朵白雲漂浮在碧藍的天上,形態各異,溫柔可親。只要定神眼望,會看到每朵白雲都有著自己奇妙的畫面,它們會根據你的意思,給你講述自己不同的故事。在天邊,那朵緩慢飄動的白雲,讓歐陽森仿佛看見了扇動着潔白、巨大翅膀的天使,伸手牽着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慢慢遠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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