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心
母親的心是永遠操不完的。
每晚每晚,夜幕降臨,屋裡布滿了冷落與淒清,滿滿一鍋玉米粥擱在木架上,盈盈一盆青菜湯架於灶堂前,灶角上如豆的煤油燈苗,把我們兄妹三人焦慮和恐慌的神情,搖在朦朧而殘破的土牆上,鬼影一般,忽顫忽顫的。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音,從屋後的小徑上傳來,由遠及近,門被撞開,父親的背上通常馱着一捆碩大的柴火,母親的重負則是多種多樣的,紅薯藤、玉米杆、豬菜等等,肩挑背扛,一應生活的需要,都壓到她那瘦弱的肩頭上。
在夜的安撫下,人事的喧囂歇息下來,我們進入了甜蜜的夢鄉,父親也鼾聲如雷,唯有母親的碓聲和磨響,還在泄露着生活的艱辛,第二天天還未亮,母親就敲起了鍋瓢碗鏟交響曲,給新的一天,託付了最真誠美好的希望。
麗日中天,萬千氣象,實在的母親仍在坦露生活的實在。一條緊繃的拉縴,一頭綁住重梔套在耕牛的脖子上,一頭牽起萬般意緒,絞在母親的心頭裡,母親翻開一塊沃土,就是翻開她臉上的一片愁雲;高高的山坡上,母親常常手持一根竹籤,小心翼翼地起酒餅藥草,或者操着一把鐮刀,躡手躡腳地割龍鬚草,頭上白雲悠悠,腳下深谷幽幽,籌措兒女的幾塊錢學費,也得冒着搭上生命的危險…… 哪裡有理想的曙光,那裡就有母親蜿蜒的腳印,哪裡有生存的希望,那裡就有母親的撕拼和吶喊。
童年時代的我,感到最快樂的,莫過於能吃一頓白米飯了。我幾乎天天扳着指頭,計算節日的到來。暮色蒼茫,我常常站在自家的竹樓曬台上,踮足翹首,目光順着村邊的曲曲折折的小徑搜過去,盼望一根手杖載上外婆那佝僂的身影,從路的盡頭那蓬刺竹下蹣跚出現。然而,節日久久不到,外婆遲遲不來,白花花的米飯,一天勝過一天地啃噬我的心,我實在拒絕不了那天底下最美的誘惑了,一天下午,我做晚飯,一鍋水半筒大米,煮滾一會,攪進玉米粉和紅薯片之前,舀出小半碗白米飯,蹲在灶邊,呼嚕呼嚕吹着吃。突然,門咣噹一開,母親闖了進來,我一驚,心想,糟了,偷吃白米飯,必遭一頓打罵了,我又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兒,腳在發抖,眼睛恐慌地看着母親。可是,母親放下肩上的柴草,眼睛一紅,哽咽着說:“孩子,你吃,媽對不起你。”
不知為什麼,從那以後,我一下子長大了,心裡湧進了許多父母的憂愁,再也不敢偷吃白米飯了。
最讓母親操心的,就是我了。我是父母唯一的兒子,擔負傳遞香火的唯一的希望,可是我又活不成個模樣來,青青瘦瘦的,病病怏怏的,三頭兩天,又請來鄰村的老魔公,昏暗的燈下開攤,一桌的供品,避災去難的咒語在裊裊的香霧裡顫悠,母親的淚水在寒磣的木魚聲中涌動。一天清晨,我沉疴初愈,撐着坐起,一股特美的清香沁人肺腑,我連喊吃黃瓜,母親打個寒噤,“都近中秋了,到哪找黃瓜?”又鎮靜下來,腰別着柴刀和鐮刀,走出門去。直到天黑,母親才推進門來,興奮地呼喊着我,撲到床前,從懷裡掏出鴨蛋般大的黃瓜,塞到我手裡,說:“跑了一天,才在一塊峭石上找到的。”我一看,母親頭髮蓬亂,滿身草屑,臉上、手上劃口條條,血濕濕的。我哭了,母親卻笑了。
1993年,農曆2月5日,母親,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永遠離開我了,母親一世,苦臉遠遠多於笑容,哭泣遠遠多於歡笑,我這個當兒子的,又不能盡孝,常常有意無意傷害母親,每每想起,愧極悔極。
母親走了十幾年了,她又似乎沒有走,我似乎還常常看見她在世時的情景:暮色盡染,母親一副瘦削的身影,就一張小板凳,坐在門口那兒,花白的頭髮,象一蓬枯槁的草艾,淒淒地佛動,仿佛一個無聲的旋律,奏出一生艱澀的詠嘆調。她的頭低下去,深深的,幾乎勾到膝上的小花裙上,手持一根銀針,小心翼翼的,極盡殘年餘力,一針,一線,為孫女縫補無限的愛……
母親喲,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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