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幾天后,坦白運動開始。首先是幾個支部全體集合開大會,龍文枝做動員報告,山路讓黎明領頭喊口號。黎明精心準備了十多條口號,每一條都經過仔細推敲,力求簡潔有力。呼喊時,那個音節重,那個音節輕都演習了幾遍。開大會時,龍文枝鳥槍換炮,講得聲情並茂,感人至深:“同志們哪,我這個是掏心窩子的話。大家仔細想想:離開了黨,個人還算得了什麼?只能是孤兒,思想上的孤兒,行動上的孤兒。黨供給我們吃,供給我們喝,讓我們學文識字,關心我們,教育我們,愛護我們。黨就是我們的生身父母。我們有什麼個人的思想疙瘩,小九九不能對生身父母說?有人說怪話了:你龍文枝就是個婆婆嘴,嘮嘮叨叨說的是個啥?我要明白地告訴你,這不是我嘮叨,是黨對大家苦口婆心。黨給我們敞開了大門,我們是進去還是呆在門外?自己的路還得靠自己的腳來走。不能靠別人幫忙。共產黨是一心一意為民族,為大多數人謀利益,絕對不會小肚雞腸,搞秋後算帳。俗話說:大人不見小人怪,宰相肚裡能走船。整風不是整能(人),而是救能(人),是要讓大家把腸腸肚肚通通清理乾淨,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共同進步。” 龍文枝講完,黎明馬上帶領大家高呼口號。黎明激情萬丈,面紅耳赤,聲嘶力竭。下面的幹部也都個個態度莊嚴,山呼海嘯。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把個人對黨的忠誠,對敵人的仇恨和對失足者挽救的決心都發泄出來。 十 打鐵要趁熱。動員大會一結束,黎明馬上召集全體人員討論,準備一鼓作氣,讓大家開懷坦白。 “別搶,咱們有的是時間。大家輪着講,一個接一個。”說到這裡,黎明自顧自地笑了,他舉起手中的鋼筆,晃了晃:“瞧,剛灌滿的水。” 沉默,居然半天沒人出聲。 黎明飽沾墨水的筆尖在粗糙的再生紙筆記本上浸潤了一個圓。 “呃,還不大好意思?”黎明面帶理解的笑容說:“就當是洗熱水澡吧。身上的‘垢積’太多了,要多用點肥皂,還得用手使勁搓,使勁揉才能洗徹底。” 還是沉默。只有幾個人想跟着黎明的話笑笑,但一看周圍其他人的石頭板子臉,馬上又收斂起來。這搞的什麼名堂?哥幾個感情上來得快,消退下去也不慢呀。黎明心裡着急,可又不好馬上催促。 “龍主任把黨的政策說得是一清二楚。有什麼大家只管竹筒子裡面倒豆子。不相信我們,你還不相信黨?”易幹事試圖打破尷尬。 依舊是大眼瞪小眼。 “小王,你就帶個頭吧。”馬幹事將了王連長的軍。 “俺有啥好說的?參軍前就給東家扛長活。紅軍來了,對下苦力的真好,我一時興起,就報了個名參加進來。有啥背景,歷史的非得坦白出來。非得讓說,就說說前幾次宿營,偷點懶沒給房東挑水,這算不?”王連長倒也爽快。 “俺也坦白,有一次拿了老鄉家倆地瓜,沒給錢。今後一定改。” “打張家河據點,我看上偽軍中隊長手腕上那塊表,偷偷給藏了起來,違反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還有我…,” 一時七嘴八舌,大家說個不停。黎明放下手中的鋼筆,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時,三連指導員陰陽怪氣地說:“黎科長,我說句話興許不中聽。咱們這些人,參軍前都是些泥腿子,出門站地頭,進門倒床頭,簡單得很,有什麼值得藏着腋着的?倒是你們這些文化人,曲里拐彎,有話不直說,有屁不亂放,倒真該檢查檢查。” 瞧這話說得,誰說老粗沒水平?黎明當時感覺就倆字兒:狼狽。他抬頭看看劉行淹,沒想到劉行淹搶過話頭說出這麼一番話:“我看三連指導員說得在理。黎科長,你是這兒的領導,而且和我們一樣,都是從白區來的。你先帶個頭,我們比着葫蘆畫個勺,心裡也有個譜。” 黎明又把筆拿起來,慢條斯理地在筆記本上畫圈,他想畫倆大鴨蛋,但沒封住口。 “老母雞下蛋叫蟈蟈歡,你呱嘰個啥?黎科長剛參加完一期整風,已經通過了黨的審查。現在受黨的委派來審查你們。”易幹事姓易名尚靖,大家都叫他易上勁兒。劉行淹這麼一說,他果然就來勁兒,用粗大的手指點着對方說:“姓劉的,我告訴你,整風是嚴肅的政治任務,大家都要過這一關。你要是吊兒郎當,不當回事兒,小心你的皮。” 黎明倒沒什麼,他擺出一幅居高臨下的姿態: “急心瘋吃不了熱豆腐,思想問題要慢慢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整風的基本方針。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讓大家把話都說出來嘛。今天不行,還有明天;明天不行,還有後天。” 十一 然而,今天結束了,明天過去了,後天依舊沒人正經坦白。黎明這下有點吃不住勁兒了。黨的政策這麼好,怎麼就沒個人理解? “聽說龍主任,山主任那邊都搞得不錯,我們還得抓緊呀。”易幹事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 “不行,不能就這麼幹耗下去。”黎明戴上軍帽,馬上就要出門:“我得上山主任那兒取取經。他離我們近,過水的蘿蔔吃個鮮。” “嘿,着急上火也不趕這一分鐘。”易幹事攔住黎明說:“何況你是運動主持人,管着好幾十號人。你一跑不要緊,下邊人不大不小鬧出點亂子咋辦?以我說,你只管坐鎮中軍大帳,跑路的事兒還是我們下邊的人多辛苦些。我們學到東西,回來給你匯報,大家再一起商量,給他來個照單子抓藥。” 很快,易幹事的藥方就抓回來了。一進門,他就興沖沖地喊叫:“我一口氣跑了好幾個地兒,山主任也見着了,龍主任也見着了。他們都說咱們這個搞法不行,光喊口號沒用,得動點兒真格的。” “生發麵團擱屜子,你要蒸饅頭呀?”馬幹事說:“說說看,你這蒸籠格子究竟架在那個火爐上?” “哪個火爐?當然是群眾這個大火爐子。不過,我們要架上去的是那些特務分子。”易幹事興奮地接着說:“龍主任指示我們:現在的大組要分成小組,每組確立一到兩個重點對像。先給每個組的積極分子交底,動員他們站出來,對這些重點對象做面對面揭發。” “嗯,這倒是個辦法。然後呢?”黎明沉吟片刻說道。 “然後?等這些人開始自我辯解時,大家就找漏洞,提矛盾,叫他們回答。如果這些人是真的特務分子,他們的話肯定有漏洞,肯定會有答不上來的時候。一旦他們答不上來,我們就突擊,勸他們坦白。” “突擊?怎麼個突擊法?” “很簡單,把每組的積極分子分班分點,不分晝夜,輪番辯論,揭發。講政策,講前途,講後果,勸說重點對象,直到他們全部坦白。”易幹事說話像打機槍:“他們管這叫車輪戰術。” “喲,這麼個搞法行嗎?”黎明有些吃驚:“錯了怎麼辦?” “錯了?錯了以後再給平反就行了,不就是個人受點委屈嗎?革命嘛,這點考驗算什麼?”易幹事覺得這個問題真叫‘菜鳥’:“我們是對黨的事業負責,要防患於未然,在敵特分子搞破壞之前把他們統統揪出來。” 黎明沉默不語。 馬幹事剛吐了一個“說”字,便把音量放低八度:“說的輕巧。要叫你…,”不再出聲。 “黎科長,龍主任讓我轉告你一句話。”易幹事咳了一聲,乾巴巴地說。 “什麼話?” “在革命隊伍中,知識分子最重要的是站穩自己的立場。”易幹事說到這兒,看了黎明一眼,好像猶豫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什麼意思?”黎明語調有些急促。 “嗯,這個,”易幹事吭哧着說:“千萬小心,不要犯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的錯誤。” 黎明的心弦蹦跳了幾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堅持說:“不行,搞車輪戰太冒險。龍主任,山主任都是老革命,見過世面,能掌握分寸,當然可以這麼幹。我們是初出茅廬,學來的東西是現炒現賣,弄不好就犯主觀主義。我看還是穩妥些比較好。先學學人家怎麼查找重點對象。” “他們是先查檔案。”易尚靖說。 “我們不是查過了?每個人情況都差不多。” “那就是我們的水平問題了。龍主任說:要帶着問題找問題。”易幹事又開始口沫橫飛:“如果我們胸中無敵情,當然找不出什麼疑點,敵特分子又不會在自己的腦門上刻字。只有經過認真分析,才能揪出他們的狐狸尾巴。” “老馬,你的意見呢?”黎明用的是詢問語氣,但他的態度已經開始鬆動。很明顯,那頂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的帽子對他還是有些壓力:“我覺得應該下個決心了。” 馬幹事略略思索片刻後說:“人餓急了,餿稀飯也得喝一口,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我同意先就這麼辦。咱不求多大成績,至少在上級面說得過去。” “呸,這叫個什麼話?別人的先進經驗,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餿稀飯?還沒法子的法子呢。”黎明心裡其實也挺彆扭,但表面上硬要擺出一副精神勁兒:“屁要自己放才舒服,路要自己走才算數。我還就不信,別人的腦袋瓜是爹媽給的,偏偏咱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別人能找到特務,咱這一畝三分地就沒有?咱好歹也是共產黨員,凡事就得講究認真。‘在上級面前說得過去’?有這麼糊弄黨組織的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