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说干就干。易干事侧重清查那些五花八门的个人档案,特别注意找历史疑点;马干事集中整理整风记录,研究群众反应的各种问题;黎明则把所有材料归总,结合个人历史问题和现实表现进行排队,确定重点审查对象。别说,“带着问题找问题”这一招还真灵,黎明他们很快就有了重大突破。第一位怀疑对象是民运股长王和顺,他参加过反动组织“同志会”,在阎锡山的部队中当过一年兵。前几天检查时,自己交代过几次违纪行为,别人揭发他平时爱讲二话,外号“二话篓子”。五一大扫荡期间,上级宣传咬紧牙关渡过最困难的两年,他到处散布一个老太婆的笑话:俺满口的牙都掉光了,咬不紧了。政治态度极不严肃。第二个是十团的宣传干事杜修贤,现年二十一岁,原为冀南挺进支队成员。支队失败后被俘,送到东北当苦力,挖煤炭,据他说是乘机逃脱。回来后一直态度消沉,成天闷着头不说话,行为极其可疑。第三位是个后勤干部,叫齐仲云,入伍时就交代参加过国民党特务组织“复兴社”,有特务嫌疑。 “从现实表现看,民运股长材料最多,把他列进怀疑对象应该没有问题。”马干事舔舔嘴唇说:“宣传干事嘛,也说得过去,毕竟他被俘虏这一段的情况也应该搞清楚。麻烦的是这位后勤干部,群众对他的反映很好,说他待人和蔼,能团结人,工作积极,打仗也很勇敢。” “复兴社本身就是个特务组织,特务要搞大的破坏,总要先取得组织信任。我认为应该把他列为重点对象。”易干事说。 “人家的特务身份可是入伍时自己交代的,历次填表也没有隐瞒。既然要长期潜伏,干吗自己暴露身份?”马干事反驳道。 易干事听了此话也有点犹豫,他想想后说:“还是应该找个重点突破口。我觉得杜修贤问题最大。他被俘是确确实实的。至于到东北当苦力,乘机逃脱,全凭自己讲,谁知道是真是假。敌人好容易抓到一个八路,能让他随随便便逃回来?” “老马,以前有过类似情况吗?敌人把我们的人俘虏了,又放回来当特务?”黎明问。 “当然有,而且比较普遍。一般说来,敌人对这种被俘叛变人员要进行一些短期训练。杜修贤被俘一年多才回来,比较符合这种情况。”马干事本已经说完,但突然想起什么又添了一句:“黎科长,我们要特别小心。这种受过训练的特务分子原本就熟悉我军的情况,所以搞起破坏来危害也大。” 黎明好像看见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嗯,这事儿马虎不得。就这么决定了,先突击杜修贤。挑几个政治上最牢靠的同志和他编成一组,火力要猛一点。” “那,齐仲云怎么办?”马干事问。 “敌人比想像的更狡猾。小易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太天真了,还是列上他的名字。”黎明想了想,又说:“依我看,干脆三个人一起上。杜修贤由我亲自抓;老马负责王和顺;易干事,你负责齐仲云,怎么样?” “我同意。三个人一起上,还可以减少审查对象的心理压力,让他们感觉不是那么孤立。”老马说。 “不过,对其他人的材料,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易干事,你的感觉呢?”黎明问。 “人数好像少了点。”易干事又翻了翻材料说:“山主任搞了五个对象,龙主任搞了九个。” “九个?”黎明有些吃惊:“我们是不是有点右倾?” 一时无人言语。 “刘行淹怎么样?”易干事打破沉默:“整风开始以来,他老是讲怪话。” “刘行淹?”黎明不以为然,打断易干事的话:“他不就太原一穷学生嘛,能有什么问题?还是龙主任说得对,我们没必要搞得草木皆兵。另外,我们组也不大,就五六十号人。山主任,龙主任那儿动辄八九十,甚至上百,比比看也不算太差。就这样,把三人的材料同时上报,我们是油盐酱醋一锅烩。”
十三 杜修贤个子不高,身体显得很单薄,看上去还像个娃娃。黎明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眶凹陷,犹如路边干枯的水坑,两只尚未脱去灵性的眼珠挂在水坑内,活摇活甩,就如同筷子挑起的拔丝土豆。 由于黎明预先在小组中做了布置,讨论会没开多久大家就把火力集中到杜修贤的被俘问题。刚开始,杜修贤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怀疑对象。他竭尽全力,回忆每一个细节,试图给大家重现自己被俘的全部过程。按照本人的叙述,杜修贤被俘的经历很简单:部队失败后,他被押往德州,从那儿上火车到鞍山附近的一个煤矿做苦力。幸运的是煤矿小工头是他老乡,看他年纪不大,对他比较照顾,没有下死力气整他。起初,煤矿对他们的看管比较严格,时间长了还是发现有空子可钻。杜修贤就是在一天黄昏下工后乘乱逃脱的。以后靠着打小工和要饭回到了关内。 杜修贤耷拉着脑袋,话音低沉,沙哑,表情痛苦。每当有人追问,他都先茫然地抬起头望望大家,然后神态窘迫,身体收缩,嘴唇颤栗,挤牙膏似地辩解几句。这一切都被黎明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如果你姓杜的没问题,怎么会如此心虚胆怯,坐立不安?有道是“心中没冷病,哪怕吃西瓜”,人正不怕影子歪,有什么话不能理直气壮说出来。久病才讳医,就是五藏六腑疙瘩结太多,你小子才会害怕群众审查。怎么样,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黎明好像吞了个定心秤砣,他显得优哉游哉,看着组内的积极分子盘问杜修贤,享受着一种猫盘老鼠的愉快感。 “还有谁和你一道被俘?” “嗯,张二旺,孙得贵,哦,还有严股长,他受了重伤,起不来,小鬼子当场就把他扎死了。” “张二旺,孙得贵后来怎样?” “叫鬼子拉,拉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就你一人被送到东北?” 杜修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杜,别紧张,把肚子里的疙瘩都吐出来。”黎明关切地插了一句。 “东北是日本帝国主义灭亡中国的基地,为啥偏偏把你弄到那儿去?是不是有心照顾你?” 杜修贤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跳起来喊道:“狗日小日本开的煤矿,就没把俺们当成人。啥叫照顾?叫他先照顾照顾你试试。” “你不是说,在煤矿那段儿亏得有你老乡照顾嘛?” “你能保证你老乡不是特务?他照顾你究竟是什么用心?”另一人小声敲边鼓。 “我,我,我是说过,可,可,可,那叫什么照顾,不就没把人整死嘛。”杜修贤脸红脖子粗。 “良药苦口哟,”黎明又善意地插了一句:“修贤同志,不要辜负了同志们的一番好意。” “还有谁和你一块儿逃出来?” 还没等杜修贤回答,就有第二个人讥讽地说:“恐怕又是你一个人?” “一个人去东北,一个人有照顾,一个人逃出,又一个人回关内,修贤同志真是千里走单骑,比关二爷还能耐。” “是呀,煤矿看守那么严,说跑你就能跑出来。” “东北那么远,不坐火车怎么回来?要坐火车,你又上那儿弄钱买票?就靠你打的几个小工?混个饿不死吧?” “你逃跑出来,敌人就没有组织追捕?” “不知道。逃出后我躲玉米地里,呆了好几天。”杜修贤好容易答上一句。 “敌人没动用狼狗追踪?日本人的狼狗厉害得很。” “逃进山海关,娘子关就没人查?敌人的强化治安搞得这么厉害,你是来去自由呀。” “…,” “你说你打过小工,都干些啥活计?” “嗯,帮人掏粪池,收苞米,卸货,扛东西,还涮过墙,拉过车。” “都关内还关外?” “关内关外都干过。”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打小工,可都是在日本人的统治地盘。尤其是关外,他们统治了十多年,打工都得先看良民证。你一个逃亡犯,从哪儿搞到良民证的?” “我没有,”杜修贤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顿时蒙了头,刚说了一句没有,突然发觉不对,又说:“我,有,”还是发觉不对,又想转回来,身体像打摆子似地不住颤抖:“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呀,真的,我没撒谎,没撒谎呀。”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抽泣起来。 这时,五大三粗三连指导员站起身,嗡声嗡气地嚷嚷道:“什么‘有’,‘没有’的,你就老实说吧。日本人抓住八路,都要写悔过书,谁不写就喀嚓谁。就你好,每次都能轻巧蒙混,说得通吗?” 杜修贤真正的目瞪口呆,他的眼中噙着泪水。 “好吧,今天的讨论会就开到这里。”黎明放下手中的记录本,严肃地对杜修贤说:“杜修贤,你也要回去好好想想,党的政策是惩前毙后,治病救人,为的都是你好。” 杜修贤抱着头,依旧蹲在那儿,抽泣,颤栗。就只有刘行淹过去,想用手摸摸他的头,又马上像触电似地把手缩了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