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黎明心中得意。在馬幹事和易幹事進屋之前,他甚至還扯起喉嚨喊了幾嗓秦腔。 馬幹事滿臉晦氣,易幹事紅着脖子。 “今天我請客,白面煎餅就熱茶。”黎明從火爐上提起胖嘴鐵壺,給每個人沖了一大茶缸子水,然後拿起桌上的大餅,用手掰成三份分給大家。 “又暖和,又提神,還頂餓。”他先把自己那塊餅在滾燙的茶水中泡泡,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在嘴裡抿抿,好像發現了新大陸:“嘿,還帶點兒蔥味呢。” 屋裡沒有其他響動,就聽見喉嚨發出的咕噥聲和偶爾地打嗝聲。 “怎麼樣?都有進展吧?”吃飽喝足了,黎明開始談工作。他陳竹在胸地宣布:“杜修賢已經不行了,我估計也就一兩天,他就得坦白。” “我這個組可沒那麼簡單,”馬幹事垂頭喪氣地說:“剛開始,大家還能說說話,王和順最多也就哭上一陣。現在倒好,他學滑頭了,隨你們怎麼問,怎麼追,怎麼誘導,他就哭喪着臉,一言不發,老和尚打坐,囫圇一塊兒。你又不能動手打人。” “齊仲雲的態度呢?” 易幹事緊皺眉頭,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這傢伙十有八九是國民黨特務。你的話剛碰到點皮毛,他就暴跳如雷,跳起來和你對着吵,氣焰極其囂張,而且以攻代守,豬八戒倒打釘耙,說別人才是漢奸特務。說實話,組裡的幾個積極分子都有點害怕了。” “害怕?有什麼好害怕的?”黎明不以為然:“這兒是共產黨的地盤,還怕他翻了天?自古就是邪不壓正,我不信這麼多人壓不住他一個。是不是再召集各組積極分子開個會?認真研究材料,仔細布置任務,加大火力,從各個角度全面出擊,一定要儘快把這幾個堡壘拿下來。” “開個會就能找出新辦法?該想的都想到了。”馬幹事搖晃着腦袋說。 “老馬,我們得相信群眾,依靠群眾。這幾天的討論讓我很受啟發,我們想不到的群眾想得到;我們做不到的群眾做得到。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群眾的點子是無窮的。”黎明教導下屬道。 “黎科長說得對。是黨員,不能見困難就後退。我們再研究研究。一定要搞出幾套方案,真正管用的方案。”易幹事狠勁用拳頭在桌面捶了一下:“姓齊的,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核桃殼硬還是我的榔頭硬。” 十五 火力上去了,問題依舊沒有解決,甚至連杜修賢都繼續抗拒,黎明的預計完全落空。一般說來,這種類似“得而復失”的感覺最讓人窩火。然而,更讓人屁股上火的是上級一天來好幾個通報。雖然每份通報千篇一律,都是說誰誰又有新進展新突破,沒說別的,但黎明心裡明白這就是激將,自己再拿不出成績可真是交代不過去了。正在心煩意亂之際,王和順先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找上門來。 “整風工作組究竟是個啥意思?怎麼同志們老揪着我不放?黎科長,你是領導,你得表個態呀。” 黎明不知道如何是好,人還沒坦白呢,總不能上杆子說人是特務吧。也只好拿些空話搪塞了:什么正確對待,相信組織,相信黨,特別強調:黨的政策是懲前斃後,治病救人。 “可我是沒病他們硬給我找病,有這麼當大夫的嗎?”王和順哭喪着一張脆了皮的老絲瓜臉。 王和順前腳走,劉行淹後腳跟上湊趣兒。他走到黎明身邊低聲問:“黎科長,這麼個搞法符合中央精神嗎?上邊知不知道?” 黎明控制不住,咆哮起來:“你究竟要說什麼?難道是我姓黎的私設公堂,篡改上級指示?我黎明有這麼大權力嗎?” 正好,臉上帶着一塊淤傷的易尚靖來找黎明。他黑起臉把劉行淹趕走,拉着黎明進了支部所在的窯洞。支部的例行碰頭會後,黎明獨自出門,走到一棵老槐樹下對着樹幹破口大罵,拳打腳踢。四周黑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
十六 黎明橫下一條心,今天無論如何要突破杜修賢。 小組會一開始,各位積極分子就按預先的布置猛烈開火。雖然材料還是那些,但大家的聯想更豐富,邏輯也組織得更嚴密,提問也更尖銳。如此集中的火力,打得杜修賢面如土色,額頭冒汗,兩手顫慄。他的情緒一會兒急躁,一會兒絕望,一會兒又痛哭流涕,乞求大家不要再說。黎明沉着臉,控制着會議的氣氛,好像指揮一群獵人把一頭小鹿驅趕到懸崖絕壁。他後來回憶:當時的感覺真是“心裡越來越明白”,杜修賢若不是敵人派遣,決沒有如此輕鬆跑回來的道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狡猾的敵人都逃不過群眾的眼睛。 “黎科長,”杜修賢飽含最後的希望,“無限深情”地喊了聲黎明,就哽咽着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他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在一瞬間,黎明頭腦中閃過一絲憐憫。這還是個沒脫去稚氣的娃娃呀。但他馬上覺得最大的關心就是催促他趕快坦白。現在是瓜熟蒂落的時候了,黎明抱着滿腔的熱忱叫了聲:“修賢,”然後是語重心長卻具有決定性的規勸:“問題已經很清楚,主動權掌握在你自己手上。這些天,同志們的意見提得很好,可以說是條條打中你的要害。但我們不是要整你,害你,而是要盡最大的善意挽救你。你從小就參加八路軍,也有過愛國家,愛民眾的理想,也曾經是我們的好同志,只是被環境所迫,不得不應付敵人。敵人不是彌勒佛,如果沒有表示,他們怎麼會輕易放你回來的?如果你不把問題說清楚,敵人還會抓住你不放,你就會在泥坑中越陷越深,難以自拔。把問題說清楚,同志們會原諒你,黨會保護你,也會照樣信任你。黨的政策你很清楚,現在是卸下包袱,重新做人的最好時機。修賢,我再一次提醒你: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希望你鼓起勇氣,對黨,對同志們敞開自己的胸懷。革命還是反革命,做人還是繼續做鬼,全在你一念之間。” 好一個終審判決,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杜修賢。全場氣氛極度緊張,但表象只有兩個字:寂靜。 “砰”。 隔壁院落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黎明當先跑過去,一進屋臉就變得煞白。只見易幹事滿身血污,眼睛發直靠牆站着,渾身抖得如同篩糠。齊仲雲躺在地上,胸口開個大窟窿,已經沒了氣。他身邊不遠處擱着一支手槍。 “槍,哪兒來的槍?”黎明歇斯底里高聲喊叫。他知道整風期間,部隊嚴格管制槍支,所以第一反應是追問槍支來源。 “走,走,是走火。”易幹事上下牙齒打架。 “誰掏的槍?”馬幹事也到了,他頭腦還有些許冷靜。 “老齊,嗯,是這樣的,他和易幹事吵架,吵得很兇。易幹事,嗯,是易幹事突然掏槍,然後,然後,兩人扭打起來,然後,槍,槍就走火。”一人解釋道。 “不對,好像是老齊先掏槍?對,我親眼見槍是老齊的。易幹事是出於自衛。”另一人辯解。 “是老齊,我敢肯定。他前天晚上說:易幹事再整他,他就和他拼。” “哎,黎科長,你別望着我。我,我當時正埋頭做記錄,沒看清楚,突然就是一聲槍響。” 就在這時,嚇得魂不附體的杜修賢突然撲到黎明腳下,嚎啕大哭:“黎科長,你行行好,饒了我吧。我不是壞人,我清白,不是壞人。冤枉,我冤枉哪。我在這兒發誓,向同志們發誓,向黨發誓:如果我有變節行為,甘願槍斃處分。你們要相信我,求求你們,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哪。我要怎麼說你們才會真的相信我呀。”他先跪在地上,流着淚,喊着叫着,拼命磕頭,磕得腦門血跡斑斑,然後抽搐着癱倒地上,翻過去,滾過來,用指甲狠挖地上的泥土,用手狠掐自己大腿,用拳頭狠砸自己的身體,基本是哪兒要害就砸哪兒。 這會兒,黎明可顧不上同情。他一把抓住馬幹事,搖晃着他的胳膊,放低嗓門問:“車輪戰,車輪戰術怎麼搞?” “冷靜,老黎,千萬冷靜。”老馬說。 黎明撕扯着自己的頭髮,狂奔到院中,仰天大叫:“完了,我完了,這怎麼向上級交代呀?” 喊天喊地別喊上級,就這時,龍文枝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