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年夏天,方洁接到黄百韬将军的命令,去接待前来稽查二十五军换装美式装备进展的美国顾问,并全程担任翻译。 美国顾问戴着船型帽,墨镜,短袖军装衬衫下露出了两条多毛的胳膊。他一下吉普车就紧紧地盯着方洁。“Jie, is that you?(洁,是你吗?)”说完,一把摘了墨镜。 “John? Why in the world are you here?(约翰?你怎么在这儿?)”方洁惊喜地说。 约翰激动地握着方洁的手。“After I left Peking I went on to Yale. I joined the army after I graduated. Then I was sent to China since I can speak Chinese. (离开北平后,我进了耶鲁大学。毕业后参加了陆军。由于我会中文,就被派到了中国。)” 方洁转身把约翰介绍给黄百韬等众将官,然后加了句,“你们可别说他的坏话啊,他的中文可溜了。”约翰和众将官都笑了。 接下来,方洁陪同黄百韬司令和美国顾问检阅了二十五军。这个军是在抗战时期由东北军,中央军和川军组成的。黄百韬接任军长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肃,严肃军纪,加强训练。黄百韬作风廉洁,与士兵同甘共苦,冲锋陷阵,身先士卒,加上他卓越的组织指挥才能,使二十五军的战力得到很大的提高,在抗日战争及第二次国共内战中屡创辉煌战绩。眼下,换了美式装备的二十五军官兵,军容整齐地接受司令长官和美国顾问的检阅。方洁头带船型帽,身穿军服短裙,紧随其后。 检阅完毕,方洁就带着约翰来到二十五军各部稽查。直到傍晚,劳累了一天的方洁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踢掉高跟鞋,和衣倒在床上,脑子里一幕幕全是年少时和约翰在一起时的情景。 这时,有人在敲门。“进来吧。”方洁起身冲门口喊了一声。门开了,走进来的竟然是约翰。方洁立刻迎上去,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约翰抚摸着方洁的短发,轻轻地问:“How are you doing?(你还好吗?)” 方洁抬起头来望着他说:“Fine.(好。)” “Good.(那就好。)”踌躇了一下,约翰接着问:“Are you married?(结婚了吗?)” 方洁摇了摇头,反问道:“And you?(你呢?)” 约翰点了一下头,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她。“This is my wife. We got to know each other at Yale.(这是我太太,我们在耶鲁读书时认识的。)” “Oh, she is pretty. Do you have any children?(哦,她真漂亮。有小孩了吗?)”方洁接着问。 “Not yet. I have been in China the entire time. I haven’t had a chance to make babies.(没有,我天天在中国,哪有机会造小孩子。)”约翰还是像个大男孩般的调皮。 方洁嗔怒地在约翰的胸脯上捶了一下,“How dare you say that to an unmarried girl?(怎么能跟一个未婚姑娘说这种话。)”说完,羞涩的低下头不好意思起来。 约翰冲动地把嘴唇压在方洁的双唇上,两个年轻人又一次将舌头缠绕在一起,就像十一年前那对纯情少年一样。好一会儿,他们才分开,依然紧紧地抱在一起,额头贴着额头,微笑着看着对方。分别十一年了,多少凄风苦雨,恩怨情仇。方洁的心头竟涌起一阵悲凉。 忽然,方洁发现窗口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她丢开约翰追出门外,只见到王团长的背影。她回过身冲约翰喊了一声“Sorry, I have to leave for a while.(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趟。)”就追了出去。 方洁追上了王国梁,对他说:“到河边去吧,听我慢慢解释。”国梁刚才也要去找方洁,走到窗口时瞥见里面有两个人抱在一起,仔细一看竟是方洁和美国顾问。一股怨气直冲脑门儿,他转身就走。仅仅是出于尊重,他才别别扭扭的随着方洁来到镇外的小河旁。 “你听我解释,~”方洁刚一开口,就被粗暴地打断了。 “还用解释吗?我们在二十五军共事五年了,你总说你有男朋友了,可是人在哪儿呢?美国顾问今天刚到,你就扑到他怀里了。”国梁愤怒地说。 方洁又羞又气,连脖子都涨红了。她真想一脚把他踹到河里去,她相信这个东北大汉并非她的对手,可是如果她真的把一个男军官踢到河里去,明天他们两个就会成为二十五军的新闻人物了。“不错,咱俩共事五年了,可我跟他同学了十年,你知道吗?” 国梁楞楞地看着她,有点不敢相信。方洁平静了一下,说:“小时候,约翰和我同学了整整十年,我们也算是 high school sweetheart 吧。是七七事变把我们过早地分开了。”停了一下,她接着说:“至于男朋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从残暴的日本鬼子手里解救了出来。” 方洁一面说着,一面望着静静流淌的小河,不禁想起了当年也是在河边,惨遭日寇蹂躏,被烫的死去活来的情形。她的眼眶湿润了。 国梁还以为她在想男朋友了,又问:“那他为什么都不来看你?” 方洁沉默了半天,感到实在是绕不过这个问题,只好承认:“他是共产党。” “啊!”国梁更惊讶了。压低了声音说:“那你们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见过。志不同,道不和,各走各的路了。”方洁没有提他们是什么时候又见过面,那毕竟是通敌罪,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你后悔过吗?”国梁问。 方洁淡淡的说:“我们生逢乱世,遭际动荡,很多选择决定了我们一生的命运,可悲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什么。但是在选择男朋友时,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爱。有了那份儿爱,我无怨无悔。” “看不出你还是个哲学家呢?” “这些年,青灯伴孤影,生死两茫茫。寂寞的时候,我就读书,思考。年少时不懂得爱,也青涩过,也懵懂过。终于明白了,爱,其实就是那份儿心动,那份儿感觉,和什么荣华富贵,政治信仰都没有关系。” “可以后你们怎么办呢?”国梁说。 方洁叹了口气说:“国梁,难道这共产党和国民党就是坐不到一块儿,共同建立一个民主的,和平的,自由的中国吗?” 国梁无奈地说:“我也不想打这个内战呀。三一年的时候,我还在沈阳的东北大学建筑系学习,我们系是梁思成夫妇刚从美国归来时创建的。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我加入了东北军撤到关内。后来由于你所知道的原因,东北军群龙无首,我随着一零八师归到了黄军长的麾下。抗战的时候,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小日本赶出东北,赶出中国,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中,用我的一技之长建设国家。没想到打跑了日本鬼子,又跟共产党打起来了。” 两人沿着河边,边聊边走,来到一条岔路口。一条仍沿着河边,而另一条不知通向什么地方。方洁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该走哪条呢?路一旦选错了,可能就把你领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