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笔者随工厂搬迁到湘中小城。我们这些被错位人生的年轻人孑然一身在外,顽劣调皮、少不更事惹有不少生活笑话。几十年后,同道相逢,把盏微醺话当年,每每忆及都会哑然失笑,关于这〞笑〝字,查过辞海,笑词竞达四十余种,我不知我们这类〞笑〝归为何类,故且认之为苦恼人的笑吧! 到湘省的第一个中秋夜,两个小青工为给寂寞的单身生活增添点姿彩,或者是换个飘逸潇洒的瞬间活法,不由想做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雅事。他俩买了一瓶〞回雁峰大曲〝〔听说出该品牌酒的工厂倒闭了,呜乎!〕,炒了一斤花生米,酱了一些牛肉,砰然关门外出,找个地方把酒临风、喜气洋洋去了。 此二人到何处去?却原来他们相中了工厂子弟学校后面的一处制高点。 兵家占据高点可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而玩家居高更有穷目千里、人间世俗的超然感觉。果不其然,偌大的飞机坪上气势磅礴的工厂群落尽收眼底,一江资水凝练如带、缓缓曲曲,秋水月光熠熠。夜晚间的湘中天幕、苍穹湛兰、皓月当空。工厂、道路、村庄、农田、葱陇的树木林荫都抹上了一层明亮似昼的清辉、偶尔的鸡鸣狗吠、间或的炮竹穿空的炸响、还有灯火点点的家宿区时有的喧笑人声。给这中秋之夜平添了些许节庆气氛。 〞人家有家我无家, 喝杯薄酒看月华, 一樽还酹人生梦, 偏向高处找浮夸。〝 高坡上,略有点文墨的年轻人互相启迪灵感、斟酌三易其辞,兴口胡诌一绝。铺块塑料布,摆下酒食,随之打开随身携带的〞珠江牌〝二波段六管收音机,抽出拉杆天线。那时代,收音机里是找不到〞良宵〝之类的名曲雅韵的,〞二泉印月〝的曼妙清音更是绝响。拨弄了半天,一段「白毛女」的悲腔出来了:〞霎时间,天昏地又暗,黄家逼债打死我爹爹…..〝歌声字字泣诉,声声悲鸣,游荡在夜空、叩击在心弦。 他们喝酒吃菜,漫天胡侃。从月亮里似有一个挥斧劳作的阴影,指点评说这位年复年,日复日的戴罪伐桂的吴刚,感叹他有砍不断的树,我有斩不断的乡愁与孤独,无奈不得不追随〞支援三线〝迁徙到这内地小城来!如今是有家不能归,何日见爹娘。命运使然一遭错, 终身流落在他乡。 他们细说漫话沪市浦江的秋江、秋水、蟹正肥、菊金黄,「乔家栅」的甜食糯口、九曲桥边「绿波浪」。故土繁华似锦,梦萦千转回肠。调侃闲话小城毗邻栉次的低檐矮墙,随处可见喇叭卷烟、斗笠帽,更有无辣不成菜、米酒猪血圆子伴飘腊肉香。 他们牢骚太盛肠欲断,青春情感多荒凉,恰似眼下秋风起,芦苇絮花纷纷扬,两情相悦何处有?说凄凉、话惆怅,长年厮守伴机床、无电还需挖土方,钟情怀春人生事,姑娘小伙如何匹配找伴娘? 他们三杯下肚神飘忽,酒意上脸眼迷惘,把酒酹滔滔,〞胡言乱语〝逐浪高。管他个娘,哥儿喝饱这顿酒,抢进财务科,撬它个保险箱,找个地方去落草,做了个胡司令草头王没商量….. 二人一阵哈哈大笑,几至前仰后合、碰翻酒瓶、碰倒了一直在忠于职守、努力倾吐幽怨之声的〞珠江牌〝收音机。欢愉、快意、放浪形骇情到极致。然后又是一阵抱头饮泣,随之悲声大哭。 年轻人涉世未深,精神情绪未曾稳定,几杯烈酒醺得头昏脑胀,就像那时代的电影说法一样,越南片是飞机大炮,朝鲜片是哭笑笑笑……但是,毕竞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也毕竞,他们对于人生未来充满了憧憬与幻想、处于跃跃欲试想做番事业的豆蔻年华。 酒酣耳热,该笑的都笑过了,想哭的也抹了一遍泪水,秋露夜风下,感到有了几份凉意,也醒了几份酒意。其中一个起身耸立,摇晃着身子出了塑料摊布数米远,拉开裤档就地小解,对着这寂静的月光世界,白尿成注哗然排泄起来。 蓦地,他哦声惊奇起来,他脚下顺坡而去的不远处是一遍秆叶漫漫的甘蔗园。 二人俄倾拍掌大笑,酒后弄它一根克皮红蔗啃啃,甘之如饴的感觉岂不快活如神仙。 「水浒」有个〞时迁偷鸡〝的故事,〞鼓上蚤〝为偷一只报晓鸡充当口禄,竞引出一场兵戎相见的大厮杀,繁华的祝家庄化为灰烬的祸事。无独有偶,这两小青工为了一根甘蔗,产生了一段令人发噱、甚至回味深长的生活轶事。 月光将一个蹑手镊脚的人拉成长影、此影子像幽灵样摇曳晃荡进了甘蔗园。其实,他在探陡坡、踏碎步时早就相中园边一根茁壮红蔗。蔗愈粗壮、拔擢愈费力气,几番〞吭吃,吭吃〝粗喘后,他竟然忘掉作贼需悄然无声又无痕的规矩,使出吃奶的劲,弄得了葳蕤秆叶之中〞刷刷〝声大作。 声响惊动了值更守夜人,不远处,一个隐蔽的三角茅篷里起动静了。 农民辛苦稼穑一季,成功摘获在即,你罔顾人家的汗滴八瓣、窃取其秋实成果,那岂能与你善罢甘休?凌空霹雳一声喊〞抓〝,随之有人即应叫〞打〝,更有和鸣之人声吼〞杀〝。于是,寂静蔗园、清秋一片的氛围被破坏了,人窜秆叶动的恐怖脚印声、人的吼叫声、狗仗人势的吠声响成一团。 月光黯然失色,一切都白惨惨的。偷盗者慌不择路地朝高坡爬去,另一伙伴跑到坡端伸手拉助他,二人顾及不到席地之酒瓶菜食,抓起那根〞珠江牌〝的天线拉杆,互相连搀带扶,落荒而去。 二人懵懵懂懂、跌跌冲冲向坡下逃窜,追赶者骂骂咧咧、尾追其后。 想不到,这场的惊扰纷乱,惊动了坡脚下路径中两位骑自行车的不速之客。 此二夜行者一矮一瘦,一式青衣小褂,一副短打武行装扮,腰间都别着鼓囊囊硬梆梆的家伙。在清朗的月色里、秋风撩动着衣衫,像鹰、似犬的精锐目光朝百步之遥的追逃动静处凝眸眺望。这两个慌不择路的家伙不会是什么好人,有理好好地说,有路好好地走,为什么要被人追着跑?晃荡在屁股上的亮闪闪的金属拉杆天线……是什么东东?说不定是收发报机等特工器材正在野外作案呢!刚刚接到过省公安厅内部的敌情通报,说台湾国民党特务机关最近在湖南省范围内空投了五名武装特务。 逃者、追者,都在撒腿狂奔。一场角力追逐的人生游戏里,每个参与者都在为尽力扮演好不同的角色而不亦苦乎、不亦忙乎。而这两个青衣夜行人干脆推倒自行车徒步加入进来,使得事情更是戏剧、戏谑、而出彩,恰如一团锦簇上添一把扎眼刺目的野花。但是殊不知,陷阱似的危险始终置于这些人的足下,因工厂处于基建施工阶段,坎坷不平的地貌,使得到处在铲墩、平整土地,揶或设地缆及下水管道,所以,砌造保坎护墙的基础地沟、埋设地缆下水管道的地槽使地表支离破碎,沟壑深深、目不测底。 突然,一个高速奔跑的便衣警察身子悠晃一下不见人影了。一声沉闷的失足声后,地沟里遽然发出〞哎哟〝痛苦呻吟,仍在健步如飞的另一位急刹脚步几至跌仆,但他情急之中却很为难,栽倒于地沟的同伴生死两茫茫,偌弃之不管,何辜于战友患难之情?但偌让两个带着明晃晃天线的家伙任其逃之夭夭,金色之盾的职责何在?他作急了,愤而拔枪,对前面的逃跑者大吼道:〞站住!再跑开枪了。〝 开枪?为了一根甘蔗竟被人子弹上膛打靶了。两个小青工顿时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惊厥、疲累得几乎脱虚翻白眼….. 若干年后,其一小青工成长为〞七.二一工大〝镀金出身的技工师傅,工厂分配他收了一名年轻湘藉小伙子为学徒,他们师徒关系一直热络不错。某日,徒弟陪伴师傅到自已家中做客,迎出门的是位坐轮椅的中年人,徒弟的父亲说来话长、细细谈及半身不遂的缘由,技工师傅竟是汗颜、噤声、不多言辞了。 也是在这湖南省公安厅所谓五个空降武装特务的敌情通报的大致时间内,工厂又发生了一起令人啼笑皆非的〞特务〝事件。 湖南省攸县〔或是酃县,确切地记不清了〕是个傍依井冈山麓的闭塞落后小县。有次,该县有一项工程项目的某个关键技术问题始终解决不了,像一顽症缠身得不到高明医生诊治样的作急。省机械厅指派我们工厂去两个工程技木人员解决问题。 派出人员是按装连连长〔车间主任〕卢某和党委秘书陈某。卢某面相外貌有些奇特,头发微黄略卷,皮肤粗糙粉红色,一双眼珠幽幽发兰,精瘦微驼背,粗一看和一般欧美人种别无异样。他是浙江宁波人,想大概,清朝鸦片战争后,作为五大通商港之一的宁波人后裔,其祖上有人沾上了外国洋人的血统了。而陈秘书则是演员出身,曾在某大军区文工团主演过〞霓虹灯下的哨兵〝男一号,后因为大把大把脱发,一头青丝秀发化为乌有,不适合再塑造器宇昂轩的人物形象,为解决夫妻分居问题,陈转业到内迁工厂来了。 俩人在小县城干了两天,完满完成了任务。在落日傍西的时侯,他俩一身油渍邋遢进了县城一家饭店用餐,然后搭晚班车进省城,先到省第一招待所美美地睡一觉,再作爬爬岳麓山、到桔子洲头游游泳的打算。 进入饭店落座后,陈秘书对蓝眼睛老卢诡秘地说,从现在起,你尽量不要抽烟,也不要说话,如果实在要说什么,你就对我说宁波方言,当地人一定以为是外语洋话。卢某见他满脸坏笑,便知对方不出好主意了,刚想问他搞什么把戏时,陈便招手把跑堂的服务员叫来了,他问,你们的领导是谁?这一位是阿尔巴尼亚专家组的专家,是来帮助解决你们县的一项工程问题的,外国专家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你们要接待招待得好一些,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 那年代,阿尔巴尼亚是中国人民久经考验的兄弟友好国家,是反对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坚强堡垒,是闪耀在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在这螺蛳壳作道场的蛮荒、古朴的小县城里平地冒出一个高举马列主义旗帜的洋同志,并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黄发碧眼外国人,饭店人员惊讶得高山仰止,卑谦得唯唯诺诺,紧张得手足无措。 饭店,一石击起千层浪。全店紧急动员忙得吆五喝六,烹蒸煎炸炒烟雾弥漫,锅碗杓盆乒乓交响起乐章。根据陈秘书的要求,还派出几拨人满城乱窜,到处觅找盆景鲜花。忙乎了半天,一桌美酒佳肴摆上来了。 陈、卢二人酒足饭饱后,翘起二郎腿悠闲品茶剔牙。卢用宁波乡音对陈说,这一桌该付人家多少钱,我们先算算账,看回去能不能财务报销。但话到了陈的嘴里却被翻译成〞专家同志对你们很满意,说要和你们饭店全体同志照一张相。〝躬腰静侯一傍的饭店负责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向店堂、厨房里频频招手大呼〞大家快来—-外国客看得起我们,要合咯只影,作只留念呢—-〝 陈秘书要一干人排成两行,蓝眼睛老卢被拥簇到前排当中,陈秘书手托万用电表,煞有阶事、且不慌不忙地照起相来了。 当然,故事的结局不言而喻,是拆穿西洋景的。陈、卢二人摇醺扶醉出了饭店不久,晚风一吹,一连串的酒呃尚未咯吐于净,饭店这边有人起疑了。何的?咯只照相机莫看见有么子圆玻璃镜镜?毕竞,他们当中有人上过照相馆的,圆镜镜照了之后,还要闪一道白光,同时还要听到一声〞喀嚓〝才成功。但他们这个照相机像砣死木头样拍照毫无反映。 像似曾预见中国人的政治与生活中一定要出现些笑话,伟大领袖早就说过〞假的就是假的!伪装的必须剥去。〝,于是,革命群众迅速打电话到城关镇派出所,公安机关接警后立即赶到饭店现场,问明情况后即刻判断出空投特务出现在本县了。于是,马上封锁县城的车站、码头、交道要道,全城大搜捕。 陈秘书、蓝眼睛老卢走不脱了。他们从即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上被〞拉〝下来了。经查询后,原来是大水冲坏了龙王庙,那时侯的湘省内地,官场上讲资历、论级别的风气很盛行,陈秘书的党龄资格、干部级别不比当地的县委书记、县长低哩!县里有关部门为感谢上海工人阶级对本地社会主义建设的大力协作支持,抢着将饭店的狗肉账付掉了。最后,大家握手言欢,款款道别,情深意长。〔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