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七十年代的吴淞镇是个有古色古香风格的繁华之地,百年老街淞兴路东端的「合心馆」是闻名于沪市北地的酒楼,楼肆虽不大,但门庭典雅、店堂干净整洁,有点像风糜一时的滑稽电影《小小得月楼》里的江南特式饭店的即景拓版。而饭店的菜色承传正宗本帮风格,菜肴、价格、服务等深受社会大众欢迎。 关洪将我引上二楼捡了个面街临窗的雅座进行〞喝喝酒、说说话〝。 入座后,关洪斟茶劝饮,正午炎热,他三呼服务员要过了凉毛巾把且亲手接递给我,恢复出熟人老朋友之间的热情常态,他问起我的情况,但总是在我的工作、职务、能力影响上打转转,话语中有很重的庸俗市侩气。连〞自古英雄出少年〝〞文武双全〝,〞记者无冕皇帝〝之类好听之词都用上了。但他也爽快地告诉我,他在上海时,总是别人排队请他〞鱼肉人民〝,绝少由他请客别人上饭馆叙叙,他坦率承认,这也得感谢伟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否则,我们还不是对面相撞不相识嘛! 他的开场感言没使我感动得起来,这是他与任何一个与他一起喝酒的人都套用得上的行话套辞。但我仍得微微点头表示赞赏感激。 酒菜上来了,还是蛮丰盛的,拼盘冷菜、红绿白各式错落有致,油爆大虾油香扑鼻渍渍冒汁,端盘子女服务员指着鱼盘歉意说道「松翅桂鱼」的桂鱼缺货只好用条活〞乌青〝代替味道一样鲜美,烹死在盘的大梭子蟹也挤占了四方桌的一角,服务员说菜还没上齐呢,是不是给你们换个大桌面?关洪拿着瓶装酒仔细端祥酒标像要把它看出朵花来,说我就相信〞蚌埠大曲〝,家乡的好酒—啊?啊,换桌子太麻烦,这些很快会风卷残云的。 桌边,正襟危生的我有点不自在,眼晴不时瞧过窗外繁华的街市,窄路冤家,转换〞成相逢一笑泯恩仇〝也太快太不自然了吧!即使有些笑意也是勉强挤出来的,能值得这么下馆子劳命伤财吗?我不会喝酒,硬喝是要伤命的,不过,这位关洪为我斟酒前有约在先,这顿便饭意在增加说话的气氛,不提与气氛无关的话。他还兴奋地狠抹了把长脸对我灿烂一笑,说我们能够在一起吃饭喝酒就是朋友、同志、革命战友。 我的应答不甚伶俐,有些木纳。以前,县里重大会议之后及机关团拜活动的宴庆吃喝有那么几回,但斡旋酒肉场、即兴辞令话我很稚嫩,我是个必须尊长敬老的小字辈。 三杯酒下肚,嚼咽了几块爱吃的菜,关洪点燃了烟话也慢慢地多起来了。 关洪说,他每次和人下饭馆吃吃喝喝心里就难受,都是一桌子民脂民膏啊,他似有几份真情流露地回忆道,某次,有位有点权势说话很霸蛮的知青家长请他吃饭,为了一瓶名酒的味道正不正、是不是冒牌货和饭店经理吵起来,将热气腾腾的一桌菜搁凉了都还没个结果,这位知青父亲拉着关洪愤然而去上了另一家更豪华的饭店。事后关洪书记对这知青说,告诉你爸,有得大吃大喝很好啦,就是福份啦,我们乡下贫下中农群众过的是什么日子?吃糠咽菜团子、一家人合穿几条子、天冷了孩子们偎灶膛…… 我皱起眉头听着,关洪的因果结论也出来了,所以,他到处找关系寻渠道,尽堂能利用上联系到的上海优势,有一点是一点,全力解决我们公社的各种问题,改变我们那里的面貌。但我对关洪的话似信非信,他以前令人不齿的行径使我怀疑他巧言今色,于是我嘲讽地问道,现在是何年何月?文化大革命搞到今天你们那里还是这个落后样子?可能吗?关洪筷头〞笃笃〝点去桌面,瞪着酒意上脸的红红眼神,唉,你大记者不沉到基层不知下面的问题,我也不怕你把我说的话写进你的文章里去,……不过呢,地区差别始终存在,可能你们上海地区确实先进。 酒话中聊了些闲语,关洪问我怎么认识公社秘书卓莹的?这是一段难堪、需要介释半天的历史、是我不想回答的问题,于是含浑其词地说运动初期的红卫兵运动中偶然碰上的,这次经办我堂弟的户口迁移时才唤起了对她的记忆,但我们到现在都没再见过面。关洪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们认识的情况,卓秘书曾经给我说过。哈哈……像读一本书,像「青春之歌」那样的青春小说,还不准确率真引人入胜的呢! 溢美之辞还是比较得体、颇投脾胃,我有点来劲了,拿起酒杯和关洪碰了一下,一口麻辣香醇的酒穿喉入肚,胃腔欣然暖漾,我小声探问道,卓莹还说了什么没有?关洪抽了一口烟对窗外偌大空间吐释出来,玩赏地注视着烟圈的消散,然后说,太有点酸文劲!事情过去就算完了嘛,还说什么这是个美好的回忆,不容易忘记掉的。 听了他的话我有些感动,对着食客满座嘈声纷杂的店堂沉默了片刻,在这个芸芸众生的大千世界里自已会被一个女性能长时回忆与牢记,这是幸福?耶或是痛苦?真得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哩!恍然中关洪替我杯里徐徐斟酒都浑然不知,半晌间,闲吃了几筷菜对关洪说道,谢谢关书记这顿酒,喝干这杯,……你能和卓莹谈到私人的感情生活上,你们的关系不浅啊。关洪有点敏惑与尴尬,他嘿嘿干笑几声,革命同志嘛,工作关系,不过她是我发现的一手提起来的,时间长了,一方面工作上用起来比较得心应手,同时人与人相处久了都会有些革命感情的。 我们边吃喝边聊天,我并不在意关洪说些什么,我和黄浦江畔小木板房的那位女子再怎么惊心动魄或诗情画意毕竞是从夜到清晨之间的萍水相逢,或曰之〞一夜情愫〝,随即就尔燕呢喃各奔东西了。说的宽泛一点,每个年轻人离开学校走上社会,他们的〞运道〝机遇殊途相异,就像医院产房室里的婴儿群,大家粉红身赤里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位被金袤软裹到富贵人家、那个被怀抱到三餐不继的贫贱门户一样。所以,任何人与事的变化、哪怕是天壤之别,这都是见怪不怪、只有惋然兴叹各自不同的命格。 我在疑惑,关洪把我拉到饭店里来是干什么?我和他没有任何工作及私人方面的往来。以往,仅有的两回交道都是难于启齿的对立面的较量,我侧目注视着饕餮嚼咽的关洪,他似乎有点猜不透的心思,好在他能不断喝酒,酒能吐真言,酒后他有话要说。 想到这里,我关照自已,今天这酒到这里适可而止了,如果我被关洪放倒了,上次搜查平波里328号的严打行动的前后内幕被他套了去,我的关节被他点臼拿捏,那就害惨了。 我在不断地给关洪斟酒对其竭力劝饮,大有过了这桌席、误了这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热情殷勤之势。其间,我也被酒精刺激过的意识流里不断涌过对〞酒〝字丰富的联想,谓之误事祸水焉?誉之琼浆玉液也?诱发豪气干云哦?但有一点是不能否定的,那就是饮到一定的量后绝对会恢复人的自然本色与嘴脸。果然,关洪有点忘乎所以了,泛着光滑酒晕的瓦刀脸上浮现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淫邪的笑意,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一个酒呃后舌头打滑地翻出一连串的浪笑声:哈哈、嘿嘿…….你结婚了吗……你碰过女、女人吗?……说给你、你听呐,别、别吃醋啊!……衣服一脱、浑身雪白……这妖媚妮子倒是个酒不醉人.....人醉人的迷娃呢。 这个〞浑身雪白〝说得是谁?卓莹吗?十有八九是她。我一种无名火气从胸臆升起,气绥酸楚难受各种滋味顿时涌袭上心头,仿佛小木板房之夜和衣横卧的清纯少女的衣衫被人剥得精光,然后是雪白的胴体在我也有些醺醺发醉的眼帘中悠晃,最终和眼前对座的这个家伙在一起云雨翻腾、颠凤倒鸾。 一幅美丽的画竞被一条狗粗暴地撕碎了,我强咽了口唾水压着上涌的酒意,想握拳狂叫,这个世界太卑鄙肮脏龌龊了。 受到突然刺激的人大凡没有那么好的定力,我嚯地站起来对关洪冲动地说,你喝醉了。我也不能陪你了……关洪一把拽拉着我手把我按坐下来,说他要和我赛一赛,我赢了的话,他会帮助我心想事成一件事,输了的话叫我帮他写篇文章让他拿到安徽省报去发表。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溜熟,报社在他们当地的记者站有熟人,但人熟他的才不熟,又找不到合适的代笔,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一定要宣传自己、借一切机会提高知名度,名气越大越好做事做人。 我像个落入陷阱的狼,声音有点像吼:你要赌什么? 关洪有点惊异,但很快又说开了,可惜有点口词不清,但意思清晰可辨。他说,如果在我们乡下,我可以拖你到河滩谷地的靶扬去赛枪法,无论长枪短枪他都呱呱叫,你没有一手好枪法今后文革派与复辟派万一干起仗来,你怎么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啊?但是!今天我与你比喝酒。说到喝酒他加重语气— 〞喝酒,这是我们乡下人的强项,你那次在平波里,要是不和我顶牛驳掉我的面子和我好言相商、大家在一起喝个痛快我早就放你兄弟回上海了,很多事情都是酒桌上感情深一口闷搞定的,你有机会到我们那里去看看,是朋友,桌面前放着九小盅,一个个喝干净,下面是摆海碗猜拳喝令…..,不是说移风易俗吗?看样子这风气一百年二百年都改不了,谁不这么做办不成事〝 我突然清醒了许多,一定是什么〞枪法、文革派与复辟派万一干仗〝惊骇说法刺激了我,关洪居然还有些政治敏锐的神经弦,老实说,我平时都不去思考那政坛纷纷扬扬的中央高层路线斗争的传言,上面叫我该怎么做,我就依瓢画葫芦照办,这个乡下土鳖、小小的农村干部竞敢胡言乱语! 我对他突口怒斥道〞怎么?你想造反啊!〝话出口,我也感到自已话语唐突得有点瞎七搭八了。 关洪一楞:〞我就是跟着毛主席造反起家的!〝 〞大好形势下还想造反?再造反就是反革命叛乱啊,你们那里是怎么批「林彪反革命集团」的?〝 关洪知道说豁边了,闷声自斟自饮起来。 于是我从公文包里掏出两本市委写作组杂志「学习与批判」,抖出署我名字的文章推到他面前— 〞这些发表在显著位置的文章都是我的,我还有搜集「内参」材料的权力。告诉你这个就是让你知道,一个党的干部行为要注意政治影响,要自觉地维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利益!你做的一些事说的一些话有没有立场……〝 我的话没说完,关洪有些慌张地截断:〞我把你当成喝酒的朋友,你怎么一本正经起来?〝 沉寂片刻后,我也感到自己这张〞左〝得出奇的脸,一定是面目可憎了,便把酒瓶挪到他面前缓声和气道:〞关书记,这酒还有兴趣喝下去吗?〝 关洪露出尴尬的笑容,眼珠子又恢复了叽里骨碌的灵话,他说原想立个酒令规则,不说一醉方休,终看谁先爬下,不倒不醉者提条件,输掉的人替对方做件事做补偿或惩罚,但现在看来这酒就是喝到七孔流血都赢不到你,说到这里!关洪突然对我宣布说,这回,我们公社的大学名额给卓莹,送卓秘书到华东政法学院读书! 什么?什么?我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啊--啊? 关洪说在轮渡站码头上初见面你就关心起卓莹,她读书的事你是接连第三个到他面前说情做工作的人,另外两个说客与他关洪的关系很深,但是他更怕刀笔吏,哪一天怎么惹祸上身的都不知道,你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 我暗暗叫苦,堂弟曾关照过不要多管卓莹的事,怎么就阴差阳错起来?甚至变成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呢。懊恼的同时心里还有几份妒忌,卓莹也太幸运了。 但关洪的叫苦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无奈地双手一摊,说你这么一来,我身边能够做工作的人没有了,如果装聋作哑不理不睬吧,不知什么时侯用什么文章咒我一通,那不懵懂栽了!你知道吗?你兄弟转点回上海郊区的事就害得我不轻,搜查平波里办事处后,回去惊出一场大病来,吃了好几十副中药.....说到这里,关洪食指弯钩骨节频频敲叩桌面、伸过脸上对我含愠〞抗议〝道:〞兄弟啊,你说,我从一个农村退伍兵混到今天这样子容易吗!我栽在上海滩你小老人家手里值吗!〝 〞免惊,免惊啦!〝 〞面筋、面筋?我们没有点这个菜。〝 方言和文化差别也真麻烦。我忍住笑,回答说〞免惊〝就是不要大惊小怪,上次我们对你办事是列行公事,你没问题就行了嘛!然后换一种轻描淡写口气告诉他,我兄弟在转点放行问题上你没有任何违反组织纪律的不正之风,同样,我几乎不认识你的什么卓秘书,也从未有过在你面前托人情走后门的事哦!今后如有什么闲话,你关书记那不要忘记今天有言再先噢。 说这些话后又有点后悔,岂不欲盖弥彰嘛。 我要快点脱离酒桌才好。听饮酒老道的人说,进腔过喉的酒初始感觉是麻辣刺激,再尔是平淡含馥,待到香甜可口喝了还想喝时那是离醉不远矣。避免失态的最好办法是蒙头睡觉或闭口不言作哑。我朦胧的醉眼茫然地环视过食客吆五喝六的酒肆,最终投注在窗外市景、尘寰。楼下下行人摩肩擦锺各自奔利而去为利而行,天宇间大概有暑气闷热后即会霾云淅雨的规律,从海上来的沉沉的乌云向窗楼挤来,向我心境压来, 暴风雨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