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才是真正的钢琴诗人,他音乐中的诗意和高雅的意境贯穿始终,无与伦比。 这种诗意揉合和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情味韵致,这来自学识渊源的父亲为他打下的坚实童子功,还有家中谈笑有鸿儒的文化气氛的长期熏陶;傅聪的音乐里有一种生动的文学气质。 傅聪演奏的肖邦,曾被作家黑塞誉为好像是肖邦本人在演奏,他的气质和经历与肖邦真的相似,合二而一的音乐里充满了优美·灵妙与忧伤,以及无奈无望的无限乡愁…… 傅雷一生慈柔且浩荡的爱人:朱梅馥,柔美慈爱的母亲和童年的傅聪(5岁)傅敏(2岁)。 傅聪从小就很有个性,小朋友过生日时他不喜欢合唱生日歌,第一次在北京见到天安门时,尽管那时他很激动,很热爱新中国,可是他无法和其他人一起振臂高呼万岁,他似乎天生就不喜欢从众,不喜欢集体生活。这个特点使他在波兰留学期间,用演出收入在校外租房,进出乘出租车,被思想偏左的同学以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向领导告状,消息传到国内,傅聪因此于1957年被招回北京接受批判,并做了检讨,稍后才放行回波兰继续完成学业,这一经历令他深感惶惑。 很多艺术家都很有个性,艺术需要表现突出的个性,而不是平庸的完美。 天才的阿格里奇也很有个性,她欣赏的参赛者未能获奖就愤而离席;演出前她用来修头发的小镊子不见了,就取消了整场音乐会。可是这一切和傅聪所面对的巨大政治压力相比,更像是天之骄女的恣意任性。 1958年4月,傅雷被划成了候补右派,远在波兰的傅聪听闻此消息,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和恐慌,6月,他忽然收到国内让他立即回国的通知,离毕业还有半年,这更像是一道催命符,他的波兰老师出面和大使馆通融,才勉强同意他毕业后再回国。傅聪感到痛苦且迷茫,他知道回国后等着他的是什么,首先就是劳动改造五年,这是一位领导曾当面对他讲的,还说是为了锻炼他。可是不能再碰琴了,作为一个钢琴家,这几乎要了他的命;其次就是没完没了的揭发和检查,承受各种不堪忍受的人格侮辱。 1958年初冬,24岁的傅聪毕业了,何去何从,去意徊徨…… 在决定命运的危急时刻,傅聪身上那种叛逆和反抗的天性占了上风,他不是可以任人践踏侮辱的软弱者,他和父亲一样有着刚烈且决绝的一面,乱邦不居,他只想做一个钢琴家和有尊严的人,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一走了之,流亡英国,其过程的惊险和戏剧性堪比一部007电影。 蜚声世界的青年钢琴家傅聪,被誉为钢琴诗人,这是英国报纸对他的报道。 从此,叛国这个罪名就贴在他身上,可是,人是否有选择生活地点的天然权力? 1961年6月,23岁的苏联芭蕾舞新星努里耶夫随团到巴黎演出,年轻好奇的他在法国同行的带领下参观了巴黎,这种擅自活动违反了纪律,因此努里耶夫被禁止参与随后的演出,独自一人被打发回国,他也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在戴高乐机场,努里耶夫经过紧张激烈的天人交战,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甩开跟踪监视的KGB人员,跑到机场警察面前向他们求救,从此叛逃西方,这个事件轰动一时。后来,努里耶夫也来到英国,和芭蕾女王玛戈芳婷合作,开启了长达十七年的辉煌舞台生涯。 好像是富兰克林说的: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 随后的1963年,与傅聪在同一场肖邦音乐比赛中获得第二名的苏联选手阿什肯纳齐逃到了冰岛,改换冰岛国籍。前几年他到中国演出,有记者想套出他的思乡之情,阿什肯纳齐平静地说:我并不想念我的祖国。 不妨做一个假设:当初如果傅聪按计划回国会发生什么?这个不难猜度,看看他在音乐界的同学和同行的遭遇即可。 刘诗昆,与傅聪同样在国际获奖的青年钢琴家被捕入狱,在监狱里被人故意打断手指。 而在上海,因傅雷夫妇以死抗争,在音乐界产生了巨大影响和带动效应:就在他们离世三天后,9月6日,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杨嘉仁和夫人程卓如服安眠药自杀;又三天后,9月9日,钢琴系主任李翠贞在装饰仪容后开煤气自杀;接着,管线系主任陈又新自杀;民族音乐理论系主任沈知白自杀。 文革期间上海音乐学院共有十七人自杀,其中五位是系主任。 几个月后的1967年1月,已如惊弓之鸟的女钢琴家顾圣婴和母亲弟弟一同自杀。 就在同时,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在受尽侮辱和毒打后全家冒险从海上逃亡香港。 1968年4月,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因反革命罪被公审后处决,中共此举让上海文艺界从此噤若寒蝉,世界一片寒鸦色。 ……这个名单可以开列很长…… 而在一个平行时空里,傅聪在英国成为职业钢琴家,开启了他卓越的演奏生涯。他娶了小提琴大师梅纽因的美丽女儿弥拉,并有了第一个儿子凌霄。 1960年,26岁的傅聪与21岁的弥拉结为伉俪,身旁的岳父梅纽因慈爱地看着一对新人。 只是,当1966年9月3日,傅聪那令人敬爱的父母双双被逼迫自杀后,这一不幸消息在两个月后才传到伦敦,这个悲惨事件实在骇人听闻,以致没有人敢告诉傅聪,最后由他的法国好友·音乐指挥迪图瓦缓慢而沉痛地讲出,傅聪如五雷轰顶,热泪纵横。 可他始终不敢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他的弟弟还留在国内,如果傅聪公开表示不满,弟弟是否会被报复整肃?而傅聪不知道的是,弟弟傅敏已经多次尝试自杀:跳河,触电,幸而每一次都大难不死。 七十年代初,恢复单身的傅聪过着音乐家的优裕生活,他在伦敦的家中来往的都是西方顶级音乐家,他还陷入了与郑京和·阿格里奇和迪图瓦的四角恋,就像是一场艺术家的音乐四重奏,多彩且微妙,和压抑肃杀的国内气氛比起来,傅聪的情感生活真如镜花水月般美幻得不真实。 傅聪一直在争取回国,1979年,在去国二十年后他终于回到家乡,其心情可用百感交集来形容。上海文化界举行了隆重的傅雷夫妇追悼会,在父母含冤离世整整十三年之后,傅聪傅敏才终于安葬了父母。 1979年4月,傅敏捧着父亲遗像,神情哀泣;傅聪捧着父母骨灰,悲伤中保持着倔强。 那一次,傅聪作为蜚声世界的音乐家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兄弟俩向有关部门要求退还被抄走的家庭财产,那里面有不少私人信件和珍贵纪念品。傅雷有着严谨有序的习惯,他曾把所有收藏都一一登记注册,有上千件名人字画,上百件名贵古董,因而被抢走的物品例例在册,一目了然。上海有个查抄物资仓库,官方让有地位的人自己去找,大部分都找不到了,因此,这些人可以随意拣选等值物品,这是一种特殊照顾。傅聪去了,他赫然看到人们象盗贼一样贪婪地四处拣选着值钱的物品,这一幕就像是文革混乱和耻辱的延续,他觉得那场面就像个疯人院,不可忍受,在国外习惯了人的尊严的傅聪转身就走了。 在暴政下威武不能屈,在财富前富贵不能淫。 傅聪的流亡,使他在荒唐年代没蹉跎岁月,成为享誉国际的钢琴大师。 他决然出走,使他躲避了暴政的严酷迫害,保持了作为人的基本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