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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
手机里的一声称呼,那么遥远,几近陌生,我几乎不敢相信。是我女儿吗?
爸,是我,Annie,你听见了吗?
确确实实是我女儿,给我来电话了,多少年了,终于给我来电话了!一声“听到了”回应的同时,我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时光拉回了二十多年,拉回到北京,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在某个大院内那间用预制板临时搭建的工棚式的简易宿舍里,没有空调,每天都得不停往水泥地面一盆一盆地泼凉水降温,我把她们母女俩从医院接了回来,我第一眼看到女儿时也几乎不敢相信,因为完完全全是无中生有。
会哑哑学着叫爸爸时,却把她送到外地姥姥家,因为她老爸老妈都需要自己奋斗。两岁多回来,几乎不认我们,却死死盯着她以前的布娃娃。送到托儿所,被阿姨咋呼得站着尿裤子,回家来抓着茶几上的蛋卷一条接一条吃,几乎把一盒蛋卷全吃掉。
刚上小学,她妈妈就出国去了,我带了她一年,她没有任何不正常反应,甚至很得意,跟同学们夸耀她妈妈在美国。家里有爸爸,她也一点都不孤单。但我又不得不把她往姥姥家送,因为我也要出国,担心签证办不下来,也担心海外生存的艰难,没敢一起带出来。
整整四年(和她妈妈整整五年),没有互相说过话,因为当时国际长途很贵,再说她姥姥家也没有电话。有一回写信约定时间找地方通话,却让我们算错时间错过去了,她苦苦等不到,等哭了,哭得很伤心。我要补救,她妈妈却有另一番道理:既然不能经常通话,就不要打搅她了,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小学毕业那年,我们从美国移民加拿大。回国去带她出来时,她是学校的少先队大队长,我们去学校观看她最后一次指挥全校学生早操,升国旗,她有模有样地指挥得很像回事,我们肃立致敬。她的好朋友们对我们说她脾气暴躁,我们也了解到她老和舅妈们吵嘴,经常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哭。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失去了的岁月永远失去了,隔阂已经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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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国后我们尽量补救,但我们自己生存也很困难,找不到好工作,都在华人超市打工,租别人的房子住。我那时候企图走写作的路子,白天打工晚上熬夜写作。她和她妈妈睡一个屋,那段时间她妈妈对她帮助很大。
由于她国内的小学条件差,没开外语课,她一个英语单词也不懂。但学必须得上,只能愣把她往学校塞,插到七年级班上。我知道她很难受,但她从不跟我表示。我听她妈妈说,别人不理她,她就愣凑过去,国内少先队大队长还是有股闯劲的。那时候她需要上ESL,晚上她妈妈就躺在床上跟她说英语,教她认单词,幸亏她妈妈英语很好。
第一学期结束前,她的班级的英文学期考试是写一篇读小说的读后感。那本小说叫《Undergroud》,说的是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人权主义者们通过秘密通道帮助南方黑奴逃往北方的故事。这本来没她的事,她出于好奇就去图书馆把书借出来,晚上,她妈妈一节一节读给她听,用中文给她讲解故事内容和历史背景。她真听懂了理解了,就自己写了篇作业交上去,老师一看很惊讶,给了她一个C的分数,按中国的评分制,及格了。
第二学期,她妈妈考虑老租房住不合算,就张罗着用在美国打工攒下的血汗钱付头款自己买房子。我很反对,我知道那会造成很大压力,而且我还想走写小说和编电视剧本的路子。但她妈妈还是下决心要买,我也只好随意了,幸亏当时房价较低,我们用最大能力买下一套近1500尺的二手Townhouse。
搬进新居时她也同时转学,原学校竟把她的英文成绩转到新学校,新学校一看她已经有成绩,就不让她再上ESL,创造了新移民孩子一个学期就通过ESL的奇迹,而很多小孩好几年甚至直到中学毕业都没能通过。
上完下学期,升入中学。华人家庭都千方百计为子女选择好学校,而我们自顾不暇,只能就近安排在Richmond High入学,那学校很一般,最不好的是挨着Rimond Center。我们都自以为她老爸老妈在国内读的都是最好的大学,她妈妈甚至是北大的经济学硕士和讲师,她也应该和我们一样,但我们错了。
上中学时她的口语已练得相当流利,为学英语,她基本上不和中国学生来往,和一个伊朗女孩、一个犹太女孩结成死党。学会了三个时髦语言:GeeK(书呆子)、Looser(落伍者)、Popular(受欢迎的,时髦者)。她说她要做popular。也受国内少先队大队长的虚荣心驱使,竟要竞选学校学生会干部。我们对这个问题的后果估计不足,还鼓励她。结果竞选失败,大受打击,觉得很丢人,同学都不可相信,从此自暴自弃,经常旷课,自己一个人在图书馆呆着,或者去商场闲逛。
我们一次又一次接到学校的电话和书面通知,我火冒三丈,按耐不住只有打。结果警察开着警车堵在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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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警察进门时我也自暴自弃,把我抓去蹲大牢得了,反正女儿毁成这样,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她也没意料警察会找上门来,并不是她报的警,她只是把挨打的事告诉死党,那个犹太女孩多管闲事去报了警。
她妈妈一看到警察,惊慌之时又很镇定,用中国话简单跟我说不要说话,又告诉女儿千万不要承认挨打,否则这个家就毁了!然后,她自己对付警察,向警察申明我们都受过很好教育,不是暴力家庭,只是到加拿大后找不到好工作,忙于打工,放松了孩子的教育,我们都希望女儿能好好读书。她妈妈气质很好,一看就是学者,在国内大学讲台上训练有素,说话很有条理,口语也很好,警察相信了。又询问我女儿本人,好在她也不糊涂,矢口否认挨打,只是吓唬。警察最后警告我不许对女儿动手后就走了。
就这样,她很勉强把中学念完,上不了好大学,一般学校凑合着念也行,但家庭变故又把她放任自流了。对家庭变故我承认我负有很大责任,太痴迷写作,梦想能成功,梦想能把一部部小说拍摄成一部部电视剧,却一次又一次失败,最有希望的一次是被某位名导看中剧本,差点就签约了,却被突如其来的SARS冲垮了,结果就把老婆写跑了。
她妈妈下决心跑回国内去,在浦东受聘一家贸易公司,于是家庭就解体了。我后来也跑了回国,投靠老家省会商界的一个老朋友,放着女儿自己一个人在加拿大呆着。她干脆也不上学了,跑去Downtown一家高级酒店打工,酒店花钱培训她做调酒师。这期间她还跑去多伦多,说要去读书,结果又没好好读。多伦多冬天太冷,冻得直哭,受不了又回温哥华来。
再后来,一位我很敬佩的朋友又把我叫回温哥华,安排在他公司做事,我女儿也从多伦多回来了。看到我有份像样的工作很高兴,却由于先前的成见,关系不是很密切,而且我总是要求她读书,她很烦,就老也不接我的电话,甚至国内她妈妈的电话也不接。
我和她妈妈因为女儿的缘故,还保持联系。她在国内太劳累,得了重病,很想念女儿,又联系不上,只好向我打听。我给女儿一次次打电话都不接,有一回火了,给她留言狠狠骂了她一顿,骂她连起码的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从此,断绝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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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时间她身体也不好,情绪低落,我相信是调酒师工作黑夜白昼颠倒造成的。但她自己闷着,不愿和老爸老妈说,干脆就玩失踪。
但这对她妈妈和我都是很严重的事情,因为我们非常担心她的安全。以前她妈妈也经常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爹妈真心关心你,万一有什么事,只有你爹妈会舍命保护你,你一定要和我们保持联系,否则万一有什么事后悔就来不及了!她还是不当回事。
那段时间我经常半夜惊醒,她妈妈也很害怕,来电话要我一定去找。一夜无眠后,我天不亮就起身去Downtown找她。
那时候她和鬼佬男朋友在Downtown合租一套公寓,为她安全,早先我亲自去看过,记下地址。都说“丑八怪嫁老外”,我女儿可不是丑八怪,很漂亮,个子高高的,以前朋友们都劝我们给她报名参加温哥华华裔小姐竞赛,可惜我们没能培养她学一样才艺,没敢动那个念头。我们都希望她找中国男孩,可是不行,她已经脱离华人圈,管不了,只能随她自己。她和鬼佬男朋友各付一半房租,中国男孩决不会干这种事。当然,她说要保持独立人格也有她的道理。
那鬼佬男朋友大她十岁,追我女儿很多年,人很成熟稳重,搞艺术工作,在Downtown组织演出。也就他能忍受我女儿的脾气,我女儿说要去多伦多,他就把这边的事停了,租个卡车装上行李一起开过去,说要回来,又开车给送回来。这一点还让我比较放心。不过我英语烂,很少交流,再说和鬼佬也没什么可谈的。最大的差别,是中国男孩都懂得拜老泰山,鬼佬没这回事,只知道巴结女朋友。为安全,我也留下他的电话,找不到女儿,我只好打电话给他,结果那鬼佬不告诉我我女儿在哪里,说不经她本人允许他不能说,真他妈王八蛋!
我只能闯上门去找。公寓都是严格电子保安的,我进不去,便瞅准机会,跟在一个进门的人身后混进门,跟他讲要找女儿,并报了女儿的房间号。那人于是对我放行,我上女儿房间去敲门,没人在家,放我进来那人在暗中监视我,跟我说这个房间原先是有一个中国女孩和一个白人男孩在住,后来搬走了。我一听急了,赶紧找公寓管理员,管理员也不知道他们搬到哪去,我说很久找不到女儿了,管理员建议我报警。
我吓得脸都白了:万一那鬼佬把我女儿害了,鬼都不知道!我赶紧用随身电话卡给国内她妈妈打电话,没敢说太严重,让她和那鬼佬交涉。反反复复后,终于得到消息说,女儿给她发了短信,安全没问题,她决定和那鬼佬分手,自己搬出去了,不过还会是好朋友。我才松了口气,但女儿还是不给我回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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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女儿主动给我电话说要请我吃晚餐,得晚一点,她快下班前才有空,并要求我穿正装,因为是高级酒店,必须正式。我按要求去了,见到女儿,她主动扑过来和我拥抱,我百感交集,几乎掉泪,女儿只是很高兴,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走进法国风味的餐厅,就有她的同事为我们引座,服务员都是漂亮的洋妞,就我女儿一个中国女孩,不过一点都不比洋妞逊色。先端出餐前面包,我以往的经验是西餐都吃不饱,加上肚子也饿,就闷头吃面包,那刚烤出炉的法式面包的确很好吃。厨房的人一看,就跑出来跟我女儿说:让你爸爸不要吃太多面包,有很多菜。女儿跟我说,厨房知道我要来,特意准备了一套法国大餐,别急,等着慢慢享用。她还让一个鬼佬男孩来和我见一下面,说那个男孩在追她,那男孩见了我吓得哆哆嗦嗦,我女儿也跟我说他很害怕,我心里不由地就产生一种满足感,看来鬼佬也有怕老泰山的。那鬼佬和我女儿年纪相仿,很帅,但我女儿说不会认真和他好,她还是不喜欢一辈子做厨师的。
女儿还准备了一瓶很好的葡萄酒,作为调酒师,她很懂酒。而我平时喝的葡萄酒都是最大众化的,我的标准是1500CC的大瓶装15块钱以下,一般在促销时买一些囤积,12块钱就有,质量也很不错。我问那瓶酒要多少钱,她说是她请我吃饭,这样问很不礼貌。我只能心里哀叹唉,西化,严重西化!不过后来她也跟我说她没忘记自己是中国人,有人说中国不好她也会争辩。她挣钱并不比我少,高级酒店小费很可观,上一回班经常能有好几百,全都花掉了,太贪玩,有了点钱就到处跑,西方人的生活方式。
菜一道一道上,总共做了十几道,每道都只一点点,但非常精致,女儿说,在中餐馆吃饭,吃的是大鱼大肉,低级西餐也是大块牛排,但高级西餐吃的是艺术。的确如此,每道菜都经过精心调配和造型,不同的菜式还得配不同造型的菜盘。最先上的一道开胃菜只有两片烤Bacon,那两片Bacon选用最标准的五花肉,肉纹很工整,花色鲜艳,大小也一个规格,装在一个类似花盆的盘子里,Bacon下垫着花纹一样的光滑小石子,女儿告诉我用手拿起Bacon吃,非常香脆,吃完我又去拿小石子,以为整盘都能吃,幸亏她及时阻止,才没把我的大牙崩掉。
女儿说,在这大酒店工作是生活的艺术,她很喜欢。这我相信。坐在高级餐厅享用高级菜点,柔和的烛光美味的葡萄酒,我也感受到了强烈的生活情调艺术氛围,令人流连。她还说她一定要住Downtown,Downtown才有生活情调有艺术氛围,早晨她经常去Eniglish bay 跑一圈步。Richmond是乡下,没意思。但乡巴佬我到了Downtown就头晕。更重要的,生活并不总是艺术。我本要劝说她再去读书,但吸取了教训,不敢再讲。倒是她主动提出她今后的打算。说她已经做到部门经理,到头了,再混下去没什么意思,而且现在吃的是青春饭,青春一过,就没那么好吃了,不能不考虑将来。要嘛就自己开一家酒吧,要嘛就再读书。考虑再三,决定要再读书。我当然很高兴,问她要读什么专业,她说她对政府事务和国际关系很有兴趣,想读这方面的专业,将来争取到政府涉外部门工作。
我也觉得她的想法有道理。她虽在家里和我们叛逆,但在社会上很会和人打交道,口才也很好,要不也不能做部门经理。她最大的长处,可能是得自我的遗传,很喜欢文学,很会写文章。刚来加拿大时一个心眼学英语,整天迷在英文小说里,还用英文写诗,编故事,写得很不错。中学时她别的课不好好上,英文却总是得优。我原本鼓励她在英文写作上好好发展,遗憾的是我给了很坏的榜样。那段时间我的写作之路屡遭挫折,要死要活的,她一看害怕了,说读英文赚不到钱,放弃了。
现在女儿已经在认真上学,跟我关系也很好。只是,还是很遗憾,我恐怕不能有一个中国人女婿了。她妈妈在国内给她找了很优秀的海归,相貌、职务、收入、家庭条件都很好,她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她心情好时,我也劝她趁着年轻漂亮,赶紧和中国男孩交朋友,一辈子就有依靠了。她说也曾和大陆、台湾、香港的男孩有过接触,但都不行,谈不到一起。客观规律就是这样:自小在这边长大的,上等女孩反而都留在华人圈里,“丑八怪”才去嫁老外,而半路出来的我女儿一来就扎进鬼佬圈,再也出不来了。我有时候想想也很窝囊,干吗出国来?把女儿也贡献掉了。
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我女儿,永远不会改变的。现在她终于长大了,走上了正路。而我,却又自身不保了,供职的公司遭受重挫,在温哥华又呆不下去了,好在国内商界的老朋友欢迎我回去。我一走,又留下女儿自己一个人了,想想真伤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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