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岩山反击战,是一个志愿军典型的进攻战例。在五次战役中,和志愿军其他前线部队一样,徐信的187师在突围中打得十分艰苦。应该说,第五次战役的开局,187师打得十分出色。作为63军主力,该师在进攻临津江,突破雪马里的战斗中打得异常凶狠。面对“联合国军”重点设防的临津江防线,徐信一改志愿军擅长夜战的特点,制定了一个白昼渡江的作战计划,亲率主力561团率先突击敌军防线。由于训练十分严格,187师在敌前隐蔽极好,渡江动作极快,充分利用了敌军措手不及的短暂时间,过河即全力向前穿插。尽管敌军随后用飞机迅速封锁渡口,但已经过河的187师,189师等部队全力前插,使敌十几千米的防线崩溃。这一战,在志愿军三路进攻部队中,左翼的63军进展最为顺利,19兵团通令嘉奖并授予 187师“猛插分割”锦旗。 但是,正因为突得靠前,撤退的时候187师比其他部队也就更加艰苦。5月21日,189师在洪川江断后掩护全军后撤,次日和军指挥部一起行动的187师让军指先走,在洪川江与北汉江之间的金珠里与敌突前部队交火,掩护疲惫的189师脱离战线。此后,187师自己也开始向北汉江后撤,其间一度被进展飞速的美军截断在敌后。但是,有反扫荡经验的徐信果断指挥部队避实就虚,在敌人空隙中不断钻进,最终顺利到达北汉江边。 在到达北汉江的时候,187师的官兵惊讶地发现,尽管自己一刻不停地行军,但美军部队竟然先一步已经到达了江边,一个美军军官正在上游组织部队渡江。美军的侦察机,就在江面上盘旋--双方机动能力的差别暴露无遗。 接到侦察员报告的徐信显然面临着极严峻的考验:如果等待黑夜的到来,部队在江南很难不被敌军发现,几个小时就可能遭到合围。如果消灭面前的美军再渡江,敌军数量不少,又有装甲部队伴随,这将是一场极艰苦的硬仗,已经弹尽粮绝的部队,恐怕很难完成任务。 在艰难中徐信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部队卸下伪装,大摇大摆地渡江! 志愿军的军事素质此时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整整一个师已经无粮无弹的部队,镇静地排成整齐的队伍,如同阅兵一样在美军眼前开始了渡江! 美军对此无动于衷,无论空中还是地面的美军,都把187师当成了南朝鲜友军。此时,美军各部奉命以最快的速度追击志愿军后卫部队,谁也无暇和战绩不佳的南朝鲜人打招呼。187师的渡江,成功了。 如果说徐信只是灵机一动就骗过了美军,那是对军事科学的侮辱。187师渡江的时候,留在最后的是炮兵,徐信将炮兵留在南岸,目的是一旦有变,就把残留的炮弹全部倾泻到上游渡江的美军头上,把整个战场搅成一锅粥,以炮兵全军覆没的代价掩护大部分步兵脱离战场。他自己也和炮兵一起留在南岸。幸而美军对此毫无觉察,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志愿军会这样“友好”地和美军从一个地方渡江。入夜,美军不愿在善于夜战的志愿军面前行动,开始宿营。徐信乘机率领炮兵缓缓撤过北汉江,他发现,在对岸江边的芦苇丛中,军长傅崇碧正焦急地等着他。 187师渡江的时候,傅崇碧始终在江对岸等待,直到看着徐信带着炮兵撤下来,才长出了一口气。187师是傅崇碧的王牌,眼看铁原难免一场恶战,要是这张王牌还没打就丢在北汉江,那后边的仗还怎么打? 沉重的担子 有勇,有谋,有运气,可就是这样一个善战又能战的将军,6月9日面对铁原前线的重任,恐怕也不得不承认这副担子沉得要命。 虽然此前铁原战斗的主角是188师和189师,但187师其实一直在一线--按照傅崇碧的作战指挥,187师始终担任右翼防御主力,承担玉女峰以东,涟川至铁原铁路、公路以西地域的防御,以防敌中央突破,几乎和189师同时与美军发生战斗。只是此后美军选择189师防御正面进行突破,187师的阵地才略微平静。但随着前线的战斗越打越紧,187师的部队不断被抽出投入一线救火,不但伤亡很大,而且大多上去就被粘在前线无法下来。到6月9日,徐信师长的手里,实际能够使用的兵力只有一个团。但更重要的是,无论蔡长元还是张英辉,他们在前面的防御中,已经把阻击战的招数施展到了极限。蔡长元的机动防御最大地削弱了美军进攻的势头,张英辉的藏兵于九地之下让美军步步难行。 但是,以空间换时间的战术,首先要有空间。打到这个时候,志愿军在铁原前方的防御空间已经基本被用光。而美军经过十几天的鏖战,也逐渐掌握了志愿军的作战规律,铁原前方并非高山峻岭,在丘陵地带以饱和的火力强压下来,187师不可能仅仅依靠意志就守住阵地。但徐信师长平静地拿出了自己的方案:“守不住,就不守好了,只要不让美国人进攻就可以完成志司的任务嘛。”不让美国人进攻?怎么可能?那除非李奇微是我们送去的无间道。徐信就是有办法,他的办法是:反攻。此时谈反攻更令人惊讶,兵力、火力上我军全无优势,特别是面对的美军在五次战役中已经打得“成了精”,对于志愿军的夜袭作战准备十分充分。他们每到晚上,必要收缩阵地组织夜间防御。 如何进行攻击呢?大概也是看出志愿军对集群防御没有太好的办法,美军十分猖狂,每到傍晚,美军的炮兵就会对铁原方向发动一次近乎疯狂的炮击。但徐信师长的作战计划依然是进攻,但他把自己的步兵放在了二线,并不准备让他们利用夜暗去靠近美军阵地。他真正想用来反击的主力,是63军一直雪藏的炮兵。 其实说“雪藏”其实是不贴切的,因为63军并没有雪藏炮兵的意思。由于组织得当,63军在后撤途中带回了大部分重型火炮。该军军属炮兵团辖3个炮营,1个火箭炮营,还有一个装甲汽车队。但是,志愿军的大口径火炮阵地一贯是美军空中攻击的首要目标。所以,铁原之战大部分时间,炮兵部队一直没有痛痛快快打过一仗,始终在和美军捉迷藏。此时,志愿军的火炮阵地已沉寂多日,大部分重型火炮已经随主力部队后撤。只有大口径迫击炮还留在阵地上,火箭炮营还没有撤走。 徐信的看法是,美军的防守固然坚固,但是如同曹操建了连环舟,安稳但也把自己栓死了。枪是够不着它,也打不动,可要是炮来打呢?那它周围的开阔地就不够了。我们打它,它不跑就是靶子,要跑,周围那么密集的车辆人员,还不知道要压死多少自己人呢。既然如此,与其在阵地上等他来攻,不如我们先去给他来个火烧连营算了。我们的炮兵原来不好打它,是运动不上去,现在铁原都打到了自家门口,我们把前线的迫击炮集中起来,加上军部的火箭炮,拉上去就能进入射程,不设炮兵指挥所了,也不要瞄准了,那样大的目标,打着什么算什么,给他来个一锤子买卖好不好?等把它打毛了打乱了,步兵上去,这么大的动静,不信美国人一两天能缓过来。 对徐信这个建议,傅崇碧作何反应有完全不同的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仿佛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傅崇碧一拳砸在桌子上,187师反攻的方案就此制定。一种说法是傅崇碧苦笑一声,没多说话,只是把军直属的火箭炮营交给了徐信。这两种说法哪个是真已经无从分辨,但傅崇碧对前线的认识应该和徐信没有多少区别。 应该说这是被美军逼出来的一招。事实上如果不准备在铁原城里打巷战,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巷战傅崇碧不是没想过,但志司给63军的命令是阻击美军于铁原之外,而不是在铁原和美军据城而战,那将使铁原对志愿军的战略转移失去意义。而且,铁原城已经是一片废墟,美军一旦进城,真打起来无论阻击成果如何,63军肯定是不可能出来了。所以,这是下下策。从5月29打到6月9日,战斗已经进行了12天,离志司要求的15天阻击期限还有3天。傅崇碧把还没有撤离的军属炮兵全部配属给徐信,能不能顶住完成任务,确实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 火烧连营 徐信的反击,在6月10日夜间打响,出击的炮兵部队一线配置迫击炮,二线配备“卡秋莎”火箭炮,在步兵掩护下悄无声息地进入美军对面的阵地,因为志愿军部队已经很久没有成建制的炮火反击,美军只对中国军队的步兵袭击作了防范。凌晨2:00,由一门120毫米迫击炮发射黄磷燃烧弹指向,63军炮兵各自为战,在最短时间内把炮弹打光,当面美军上百辆坦克围成的营地顿成一片火海。 混乱中美军并非不想还击,但仅仅打了几炮就发现,中国军队的炮兵阵地无从分辨。猝不及防中,美军的储备弹药被志愿军发射的火箭弹点燃,剧烈的殉爆造成了比志愿军炮击更壮观的爆发。 唐满洋所在的566团,此时已经撤下来保护正面阵地侧翼,同时充当预备队。10日深夜,他亲眼目睹了这次令人难忘的炮击。 “我们的炮不是在一个阵地上,从前线十几个点一起朝美国人的头上打。美国人阵地上,那不是一般的爆炸,是整个一片在燃烧,坦克啦,炮啦,远处也看不清楚,可那个火和平时不一样,那是一种红的,黄的,白的掺杂的火,是铁在烧!” 63军的炮兵把残存炮弹全部打光,然后全部撤出战斗,这完全吻合徐信的战斗设想-- “一锤子买卖”。没有了炮弹,炮兵留下来只能是累赘。炮兵之后,187师的突击队乘着美军混乱之际,对美军营地发动突袭。这一次,突击队员直把手榴弹丢进残存的美军营帐之中。 遭到痛击的美军并没有立刻发动反击,而是退后一步,等待物资和装备的补充。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是,捞了便宜的徐信打上了瘾,非常希望11日晚上再来一次。去找傅崇碧要兵,说哪怕用俘虏来抵也成。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傅崇碧只回答了一句话:“徐信,你看我跟你去怎么样?”徐信无言以对,只好作罢。 187师顶住了,傅崇碧终于可以微微地松一口气。 傅崇碧松了一口气,李奇微叹了一口气。6月11日,李奇微代表“联合国军”司令部,下达了暂停超越铁原线发动攻击,就地组织防御的命令。1951年6月18日,美国《时代周刊》刊登了一篇名为《朝鲜战场的第二个仁川?》的文章,把李奇微在铁原的突破与麦克阿瑟在仁川的登陆相提并论,大肆夸赞这位将军的丰功伟绩,认为这是对红色中国军队实施全歼,彻底扭转战局的最好机会。 假如这篇文章出现在五月下旬,李奇微一定会大叹深得我心,然而,如今一切可能都不存在了。 他暂停攻击是无奈的。63军的阻击挡住了他攻击的箭头,与此同时,20军58师在史仓里、华川,15军在芝浦里,朝鲜人民军第1、3军团在战线两翼的阻击,也让他无法过分深入。抬头看去,志愿军利用铁原阻击争得的时间,已经在铁三角底部的伊川地区重建了稳固的防御体系。而美军的进攻此时已经打到了筋疲力尽,美国兵从来没有打过这样艰苦的仗。美国的有识之士也开始认识到,彻底击败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妥协方式结束战争方不失为最明智的选择。 战争落幕 一个月之后,板门店谈判,正式开始,和平开始向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度露出了曙光。 6月12日,志愿军的战略转移已经完毕,按照志司的命令,63军撤离阵地,铁原阻击战的大幕终于落下。 一场战争的落幕,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似乎是一个温情的时刻,然而,对每一个战场上的战士来说,感受又绝不相同。 曾经问唐满洋撤下来那天他什么感受。他半晌无言,缓缓走到窗户前头,看了老半天,忽然说:“苏权铭那天带着一个连来接我的阵地。我说,美国人的炮打得没数,这一仗打下来可悬了,老苏,你有啥话,跟我说说吧,我给你带回去。苏权铭说,你快下去吧,我没事儿。我再问他,他还是说,我没啥好说的,这儿太危险,你快下去吧。我得布置防御了。我就回头往下走,刚走到山脚,突然炮就响了,集中打我们阵地。这一回炮打得特别凶,我越听越不放心,炮声一停,赶紧往阵地上跑。到阵地上一看,苏权铭和他的指导员,都让炮弹给炸死了……我就……我就……”天杀星唐满洋吸了口气,声音带了一点发颤。“我就拿我那个大衣,给他盖脸上了。”他伸出手去,双手对着空气异常轻柔地做了个覆盖的动作,仿佛那下面是什么一碰就会破碎的东西。“这个时候,撤退的命令就传下来了。”后来才知道,苏权铭,是唐满洋的老搭档,特等功臣,打窦家山的时候,两个人就分帅敢死队的两个分队。沉默半晌,唐满洋温和地看向我,缓缓地但诚恳地说道:“打仗的事儿,就说到这儿吧,以后再不说了,好吗?心里太难受……” 但他其实更应该骄傲。长津湖冰雪中奋勇追击的中国军人让世界知道,当战争走进中国人的轨道,我们不畏惧任何敌人。而铁原燃烧的阵地同样让世界知道,即便一切占尽上风,与中国人的战斗依然要付出最沉重的代价。 这一切都宣告着一个即将雄踞东方的民族正在傲然直起自己的身躯。从此,再没有一个国家能够轻松地议论对中国开战这样的话题。因为那些在长津湖和铁原长眠的中国军人已经告诉世界,无论占上风还是占下风,都不要轻易与这样一个坚强的民族为敌。直到今天,这条戒律,依然是世界大国们无法逾越的准则。 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元帅,把下面的话语毫不吝啬地加之于这些有名的和无名的中国军人:“祖国和人民感谢你们!我彭德怀也感谢你们!” 在志愿军撤出铁原的同一天,“联合国军”进入只剩残垣断壁的铁原,然而,此时他们已经对这座城彻底倒了胃口。直到日历翻到21世纪,仍然没有人尝试让这座城市恢复生机。直到今天,这里依然是一片被时间凝固的废墟,如同化石,纪念着这次世界军事史上无法磨灭的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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