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终于等来了机会,兴奋溢于言表,她告诉我老宋帮她联系到了谢晋的助理导演,次日下午来老宋家给她面试。我听了心里狐疑,但嘴上说,恭喜恭喜,加油加油。女孩不在时,我问老宋是否真的谢晋助导明日要来,老宋狡黠地笑笑说,侬不是也号称戏剧学院的大学生吗?他关照我明日面试时候帮他撑撑场子,要认真点,不要穿帮。 次日下午果然来了两条汉子,我一看是那两人就想笑,心想什么谢晋助导,老宋也太会捣糨糊,太搞笑了吧。那两人我都知道,之前在老宋家见过不止一次。鹰嘴鼻上架秀郎架眼镜的那个绰号长脚,是贩卖假名画的,他自己也会画两笔,模仿名家山水画以假充真当大师作品卖给到中国旅游的老外。另一个油光满面的秃头是长脚的跟班,一个无业游民。 长脚大喇喇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架在膝盖上的竹竿似的细腿抖伐抖伐晃来晃去,套在瘦骨嶙峋脚上的尖头皮鞋空落落大而醒目。他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拿烟在烟盒上“笃,笃,笃”敲几敲,边上的秃头就上前给他点烟。长脚从秀郎架镜框上打量女孩一番,喷一口烟,用上海话对老宋说,小姑娘蛮漂亮啊。 “条子(身材)蛮赞哦”秃头在边上说。 “侬只赤佬,就晓得看女人条子,看画眼光不长进,看女人倒是蛮独具慧眼的嘛。”长脚嘲笑秃子。 老宋说,好了好了,瞎七搭八的闲话少讲两句。然后上海话切换成普通话说,人家晓丽准备了好几天了,你们二位老师好好较帮人家面试一下。 女孩连忙上前一步弯腰说,谢谢二位老师,谢谢二位老师。 大兴脖子上挂个相机也来了,与两位谢晋助导和老宋递烟点烟寒暄招呼几句之后,面试开始。大兴在边上照相。 你会什么才艺?来点才艺表演。先唱歌吧。长脚说。 唱什么呢?女孩问。 随便。邓丽君啦,什么都可以。 女孩唱了《何日君再来》《小城故事多》。 再唱个路边野花。秃头说。 女孩又唱了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来个不一样的。党啊党啊亲爱的妈妈吧。长脚说。 那个我不会。我会唱支山歌给党听。女孩说。 好,那就唱支山歌给我听吧。长脚说。 女孩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长脚笑起来,说,好了好了,可以了。 长脚问女孩喜欢什么样电影,女孩说喜欢爱情电影。长脚叫女孩表演几段爱情电影台词,说,蔡锷与小凤仙知道吧?王心刚和张瑜演的。女孩说不喜欢那个电影,太老了。长脚说那就牧马人吧,也是爱情的,丛珊蛮好。女孩说丛珊太土了,上海滩好。上海滩里的冯程程和许文强多好呀。长脚说,那好,你就来段冯程程吧。女孩说,可是没有许文强啊。老宋就转过身来手一指我说,阿华就是许文强。长脚说对对对,阿华就是许文强,你是冯程程,你们两个合作来段上海滩吧。我坚决不干,说不行不行,不要瞎胡搞,我普通话都说不拎清,做什么许文强啊。大兴做许文强还差不多,许文强是文哥,大兴是兴哥,两个都是哥,换个名字就好了。大兴说,不要搞不要搞,我是摄影,要拍相片的。几个人嘻嘻哈哈你来我往推辞一番后,长脚一锤定音对女孩说,还是你自己独角戏吧,许文强冯程程都你自己来了。女孩倒不推辞,深呼吸定定神,略微酝酿情绪,果真来了一段许文强和冯程程的对白。我正吃惊她居然能背下那些台词,长脚说,上海滩有普通话版的,广东话版的,你这个是山东话版的嘛。女孩一下脸变得绯红,说,什么山东话版的,我明明说的是普通话嘛。长脚说,你的普通话里有山东腔调,像七十二家房客里的警察。女孩有点恼,说,谁说的啊!我小学就在青岛少年宫里学朗诵,我还得过奖呢。我是标准的普通话,从来没人说过我普通话不好。老宋说,蛮好蛮好,是说的蛮好。比我们说得好多了。长脚说,那你说点山东话给我听听。女孩说山东话有啥好听的。老宋劝女孩说,导演想听你说几句你就说几句嘛。女孩问那说啥呢?长脚说,唐诗会吧?你用山东话背段唐诗我听听。女孩稍作思索,用山东话朗诵:被日(白日)依山尽,晃赫(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话音未落,爆起一阵大笑。长脚学女孩山东话说,被日依山尽,白日怎么变“被日”啦? 老宋老婆带着儿子恰在这时从楼梯上来进了房间,说,哎哟,闹忙死了,在楼下就听到你们笑了噶开心。面试完了没有啦?老宋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完了。长脚叫女孩再挑个舞看看,女孩说地方太小跳不开啊。秃头说迪斯科不需要大场地,长脚说对,你就来个迪斯科吧。老宋儿子忽然窜到前面说,我会我会。边说边扭小屁股。大家都笑,长脚叫女孩也跳,女孩便扭了几下。秃头对长脚说,喊伊走两步猫步看看。长脚便问女孩,猫步会走吧,模特在T台上走的那种?女孩说会的,就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猫步。秃头看得眼发直,咽口水,喉结上下移动,说,猫步要着比基尼走的。长脚看他一眼用上海话说,只下作胚,料丘(坏)喔。老宋说,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就这样吧。老宋儿子还在学女孩的样子来回走猫步,长脚便起身说,好了,今天就这样吧。他告诉女孩说他还有很多面试要做,想做演员的女孩不要太多喔,不仅谢晋见不过来,他也见不过来。说他会跟谢晋说女孩的情况,但不要抱希望,有消息他会告诉老宋的。 “面试”后第二天晚上,我陪女孩去外面逗马路。那本该是大兴的工作,大兴也很乐意做,但女孩不肯跟他去,叫我陪她去散散心。我原本那天要回学校去的,但我觉得对女孩有点内疚,感觉她受了愚弄,而自己虽不是有意的,却也参加了捉弄她的闹剧,想做些弥补,就答应陪她去了。 我俩去了外滩,扶靠江边堤坝看黄浦江夜景。微风轻佛江水荡漾,远处船只在江里南来北往,船上黄色灯光勾勒出船只轮廓,静静地在夜色笼罩的江面上滑行。女孩说她喜欢外滩。我说青岛的滨江公园栈桥那里比外滩更好,海水是蓝的,一望无际。她沉默无语,空气有点凝重,我无话找话,说去年去青岛玩,在滨江公园遇到一个在青岛做生意的上海人,问他青岛女孩怎样?那人说蛮漂亮但没意思,说他有一回跟一个青岛女孩在海边逗马路,想亲密浪漫点,手便去揽女孩的小蛮腰,不料被女孩狠狠一甩,用山东话喝道:你干啥?!女孩听了说,你们上海人有啥了不起的,自我感觉好,莫名其妙。我被她一噎,无言以对。女孩沉默片刻,忽然说,那两个导演都是假的吧?我一怔,稍加思索,忽然决定将事情真相和盘托出。我竹筒倒豆子将我知道的那俩假助导的真实身份连同我这个冒牌戏剧学院大学生的真面目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女孩。女孩并不如我预期的受刺激,但她说,恶心。你们把人当傻子糊弄,自以为聪明,以为别人看不破,到底谁才是真傻啊?我说,是啊,本来是你一个人想做演员,结果却是大家都在演戏。女孩说,可惜演得太坏了,演了一场闹剧。女孩说她已经买票要回青岛了,她不会再跟大兴出去。我以为她是因为这场闹剧恼怒大兴,她说不光如此,从她到上海的第一天起,大兴就没停过动她坏脑筋,动手动脚,甚至要霸王硬上弓。那天夜里我俩在黄浦江畔聊到半夜,夜风凉爽,回家路上女孩微微紧缩身子,向我靠近,我想搂她,又担心会如青岛那个上海人一样被喝,你干啥?!手抬起到她肩膀那里又不敢搭上去,女孩忽然抬手将我犹豫不决的手拉过去放在她肩上,用山东话说,你干啥?!我俩都笑了。 大约大半年后,有一天老宋对我说,大兴捉进去了,恐怕要判刑。我问犯了什么事儿,老宋说,强奸未遂和猥亵妇女。我听了忽然就想起了那女孩来上海面试演员的那一出。(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