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弟大学快毕业时,有一天,他们系里一个领导来家里家访。那人与父亲坐在小房间里说话,门虚掩着,我在隔壁房间里间或听到那人的高谈阔论声,隐约听出他是来给父亲做思想工作,让父亲同意叁弟毕业后去外地工作。父亲说话不似那人中气十足音量全开,我听不清他如何回答。但猜想他心里不愿意,那大学的毕业生很少分去外地的。片刻之后,家访行将结束,那人起身与父亲道别,边说,哎呀,老Y同志,你孩子教育得真好,人正直,而且一表非凡,我很喜欢他。系里决定评他优秀毕业生;可惜他没有写入党申请书,现在也来不及了,不然,我们要发展他入党。那人走后,我赶紧去父亲房间问询究竟,父亲说,学校有一个分去外交部的名额,系里打算让叁弟去,先来家里征询意见,做做家长的思想工作。我问父亲如何答复对方的,父亲说他说等孩子回来商量商量。“商量什么?去啊!”我说。 叁弟回家后说起,系里之前已在传言有个外交部名额,几个同学主动表示愿意放弃留上海,申请到外地去工作,谁都知道是冲着那个“外交部”去的。不料机会反落到没啥想法的叁弟头上。家里一致赞成叁弟去“外地”,说没想到咱家要出个外交官啦。 父亲心里也有些高兴,但又有些矛盾,舍不得小儿子远去他乡。父亲单位里有个同事的哥哥是外交部美大司的干部,父亲向那人打听外交部的情况,于是,老Y的儿子要去外交部的消息瞬间传遍单位,好些人去对父亲说,老Y厉害啊,儿子要当外交官啦。父亲假谦虚说,有啥厉害的,在哪儿工作不一样?父亲学校里的校长清高架子大,父亲对他避而远之,那校长某日去对父亲说,外交部可是个好地方啊,不容易哟,老Y教子有方。这些外界的反应促使父亲矛盾心情纾解,天平自然倾向让小儿子远走高飞。 那些天家里气氛其乐融融,连日里晚饭时一家围坐桌前边吃晚饭边抚今追昔东扯西拉了许多事儿。我告诉叁弟,那天那个系领导来家,一进门我就认出了是那个当初说叁弟头发长的辅导员。那是几年前叁弟刚入学时,我送他去报到,在报到处就遇上了那个“领导”。他瞪着眼睛看叁弟,频频皱眉,走到叁弟面前手指叁弟脑袋说,你为什么烫头发?我告诉他,没有烫过,自然就是那样的,他狐疑地说,那头发搞那么长像什么样子?这里是大学,你是大学生唉!那事儿让叁弟原有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情绪低落了好一会儿。叁弟说,没错,就是此人,叫吴某。当初是叁弟的辅导员,后来做了学校的团委书记,又做了系党总支书记。叁弟说因为刚入学时候的“头发事件”,他入学后看到那人总是尽量避而远之,后来也不知从何时起,那人就对叁弟显出善意,笑嘻嘻地,遇到总是有的没的说几句,也不说叁弟的头发“像什么样子”了,尽管与从前一样“搞那么长”。叁弟说起,当初准备高考时,某次他与父亲坐公交经过那所大学,父亲手指那校门说,我们以后就考这学校吧,叁弟说他那时对考大学全无自信,在心里不以为然道,要考得上啊,哪里那么容易!父亲说,有啥考不上的,我就有信心,知道你会考上的。我们插科打诨说,是啊是啊,还是老爸有先见之明。我和二弟,母亲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还好当初高中当机立断改读文科班,一举如愿考上此大学。不然去考理工科,弄得焦头烂额吃力得要命,说不定最后还只能去读个技工学校之类。叁弟读大学时骑一辆自行车往来学校,那俩自行车是26寸轻便车,叁弟人高马大,骑在上面有点“头重脚轻”,我那时笑他是“大熊骑小车”,他每日从学校骑车回家,第一件事情是盛一盆水洗脸,水里还倒进些许白醋,据他说那样可以防止也可以剿灭脸上的青春痘。那方法是否确乎有效不得而知,但他的脸那时确实洗的很白,我们插科打诨说持续四年之久的“大熊骑小车”和复杂的洗脸工序从此要走进历史告一段落了。
隔壁老邻居夫妻也来家里道喜,那夫妻是大学教授,从小看着我们兄弟长大成人。那女的说,唉,不错不错,外交部呱呱叫。我经常跟人讲,我们邻居老Y夫妇,本身都很一般,儿子教育得好,小时候也是调皮捣蛋得要命的,长大了一个比一个出息,一表人才。那赞赏话使得母亲听得开心,父亲似乎倒未必,后来叨咕道,什么“本身都很一般”,谁不是“很一般”?还很二般吗? 毕业典礼后,叁弟带回一张“优秀毕业生”奖状,那奖状父亲将之压在书桌玻璃板下,后来父亲走了,母亲搬去新居后,我从国外回国探亲时看到那奖状压在小房间床头柜的玻璃板下。许多年后,前几年我回国处理旧居时,想将那已经十分陈旧的奖状取回保存时,却发现已经粘在玻璃板上了。我尝试将之剥离下来,结果纸面撕坏,只能无奈放弃了。其时父亲,母亲,都已经离世多年,叁弟也已经不在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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