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在大明覆滅之際說“亡國,不可亡天下”中的“天下”是什麼呢?顧炎武顧亭林先生的《日知錄》卷十三“正始”一條說:“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鄙人覺得這話關於國和天下但前一半說透了但後一半還沒有講透。 天下, 天之下也。 天,在儒家學說中即是上帝,這個上帝是一個抽象的、無主觀意志的,無所不在全能的、一元的主宰;並且是人類間善的本源。 孔子說知天命、順天意、天何言哉。。。等等,就是這個天。這個主宰的存在於人心中,即是天下。 換個說法,“天下”即:以儒家精神和思想為主體,佛、道等哲學思想為輔,充滿道德和藝術生活的社會存在和運動。(近代國學大師錢穆對天下這個概念有最全面和最透徹的詮釋,但不是用一句話說出來的,而是通過幾十本著作來闡述的。) 顧炎武還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匹夫有責的意思就是人人有責, 這是因為天下的載體是社會中的每一個人, 如果社會中的人完全沒有了君臣父子、禮義廉恥忠義和孝悌仁愛,那麼就沒有所謂的“天下”了,也就是一個蠻夷的社會, 率獸食人。 所謂“率獸食人”,按中國現代語言解釋即統治者用專政機器去壓迫和統治人民,比如東廠西廠錦衣衛、防暴警察、城管、國安、網管和網上長城等等,而不僅是皇帝和他的人帶着虎豹豺狼去吃老百姓的肉。(插一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傳承於宋代丞相和大儒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那麼後來天下是否亡了呢? 鄙人看法是,已經亡了,只是死而未僵。 首先是滿清殘酷的愚民統治。 匹夫有責,但如果匹夫個個都滿腦子漿糊他怎麼個有責法呢?天下是個社會性的概念,但如果去除了人的社會性,家庭之外人人相猜忌,社會上除了地下組織如黑幫而沒有其他活動組織(社會結構徹底扁平化),人的社會性即被壓低到最低限度,社會普遍貧困化(錢穆講漢族因貧至愚,清代人口數量激增但普遍貧困,)談何天下。 宋明儒學的盛況和發達到滿清末年已蹤跡全無,王陽明、顧炎武、王船山、黃梨洲、陸象山、程氏兄弟、朱熹這樣的大儒不復存在,讀書人只求功名,天下也就沒有了繼承和弘揚的載體。滿清覆滅後西方文明猛烈衝擊,五四運動的目的在於徹底的自我文化摧毀而學習引進西方文明。 西方文明(德先生賽小姐)引進了多少姑且不論,中華自己的文明滿清之後已經衰弱不堪,又遭此重擊,加上軍閥混戰、日寇入侵、國共內戰,民不聊生,天下亡矣。 新中國成立後,砸爛舊世界建設新世界, 特別是前所未有的文化大革命, 不啻於在死人身上又踏上了一萬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了。不得翻身還不算完,改革開放一切向錢看、不管黑貓白貓先富起來再說運動,真是讓顧炎武的“天下”永難超生。
但顧炎武先生不知道的是,大明覆滅幾百年後的世界還有基督教東正教文明、穆斯林文明的天下。 美國充當世界警察推行和維護的就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文明的“天下”, 中華文明的“天下”也深受其影響,法制、民主、人權、平等、自由等詞兒不但民間講,共黨政府也口口聲聲地講, 中國的名號叫共和國,共和國憲法第一章第一節便是:中國是以工人階級為領導、工農聯盟為基礎,實行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儘管這已經不是顧炎武的“天下”了,但中國政府資助的孔子學院直接打入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內部遍地開花,這又是顧炎武的“天下”死而不僵的極好佐證。
中國的“天下”亡了,但國家沒亡、民族沒亡,政府就更加沒亡了;不但沒亡而且更加繁榮昌盛了, 民族人口前所未有的眾多,但十三億至十四億之多,占地球人口的五分之一。政府也是前所未有的強大, 對外,原子彈大炮飛機航空母艦美國有的我們基本都有;對內,警察國安城管網管街道里弄大媽戶口本暫住證身份證攝像頭維穩經費,滿清想得到的手段我們政府都想到了,滿清沒有想到的,我們也都想到了 。 至於國家是什麼? 在古時候就是岳飛講“山河”的意思,當然從歷史上來看山河可大可小、時大時小,現在中國的山河不是最大的但肯定也不是最小的。 現在國家的定義比古代清晰和嚴格多了,簡單地一般來講凡事需要拿護照出入的邊界就國家的邊界,(當然台灣香港澳門也需護照出入但不算國外。)古代不需要護照簽證過海關和邊檢之類, 日本人提兩條帶魚當見面禮就可以到我們的大唐留學取經,甚至娶妻生子留在中國不走了,也就融入了中華民族的大熔爐。歷史上中華民族是個開放性的民族,這和一戰二戰時期的trouble maker德國日本民族封閉性很不一樣。 西周東周的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大漢的南匈奴、大唐前後的五胡、元蒙滿清、乃至猶太人阿拉伯人凡留在中國不走的,全部融入了中華民族的大熔爐,(直至現代中國女人也樂於與白人黑人印度人結婚生子,可見熔爐之廣大,)只有毛澤東開始的新中國才分五十六個民族,搞自治區,把界線和界限劃得清清楚楚, 以至於他老人家駕鶴西去後民族問題禍亂不斷(這話有點片面,問題始於滿清,加上近代國際勢力複雜,但這裡不展開了。)總而言之, 你的“天下”已亡,也就沒有一個穹廬之下的概念了,大熔爐的火不那麼熱了。中華文明發詳於黃河流域,一如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原始部落通過農業耕種和部族交流溝通,逐漸孕育出堯舜領導的政府統治之下、以漢族人民(華夏子孫)為主安居樂業文化高度發達的國家了。中華文明的載體,民族、政府、國家的輪廓在五千年前就已經孕育成型。但“天下”概念的起源和成型應該說是在大漢時期,罷黜百家獨尊儒家開始。從盤古開天闢地至大漢,中國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內在原因除了形而下的生活習慣、語言文字、文化傳統、經濟和地理上的,也有信仰、哲學形而上的統一和一致性, 這種統一和一致性是維持維繫中華文明中華民族延綿至今的血脈和神經。
提起斯賓諾莎,西方學術屆冠以啟蒙運動的基石coner stone的美譽。 他關於民主有一段論述我認為十分重要。 民主社會,多樣性和複雜性是其表象,一致性是其前提和基礎。 在古希臘城邦民主社會中,參與民主的有產者(奴隸和女性不能參與民主) 有一致性的民族,有一致性的基礎價值觀、世界觀和信仰,在此基礎上方能運行民主,道理非常簡單,因為沒有這樣的基礎一致性的話,差異性和矛盾衝突就無法調解而威脅社會的穩定和團結。 比如民主決議是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在一個矛盾民主投票決議後,少數應該服從多數, 而非繼續對抗甚至分裂。 無論多數派還是少數派都具有社會、集團、目標、觀念、信仰的一致性。 比如處死蘇格拉底, 反對派並沒有訴諸暴力,或請外邦軍隊打進來。 而這種一致性的保障和保證便是通過法律和國家機器的建立和運行。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的思想便是民主國家的構想。個人在國家和社會中不具有無限的自由,個人意志不得與整個社會和國家意志相衝突。但法律不禁止的都屬於合法,有清晰的法律邊界,邊界以內的自由得到充分保障,所以民主社會能呈現出立體性、多樣性和複雜性。同時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西方社會的警察那麼厲害,平民百姓不敢輕易以身試法。 近代西方社會,特別是在二戰以後痛定思痛, 發展文化多元化,反種族歧視, 但國家的基本一致性的底線是不能觸碰的,如加拿大即是如此。
馬克思主義的社會進化論是機械的,社會進化經過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直至共產主義社會。 這套理論如今中國共產黨自己都不再提起了。社會文明的演進並非如此直線性或必然性,缺乏許多基本條件和要素的化,某些國家也許永遠進化不到一個理想的水平。 比如前幾年國內學者提出中國發展需要避免進入拉美化的泥沼,民主、法制、經濟、科技和人民生活等等在中等或落後水平徘徊而無法前進。 仔細分析這些講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的南美國家,缺乏很多西方發達國家當年所具備的條件和基礎,比如缺乏斯賓諾莎所說的“一致性”前提。那麼中國、印度、非洲和中東許多國家要保持可持續發展也會碰到同樣的狀況。
從顧炎武所謂“天下”這個角度看,中華文明的頂峰不是唐朝,而是宋朝。 因為儒家哲學思想和信仰發展到頂峰。“天”, 一元、抽象、非人格化,是儒家思想中的上帝, 從春秋戰國至宋代一千多年,在國家和政府維護的基本一致性的保證下逐漸發展進化,在哲學層面上達到頂峰。 西周是共和制,東周是聯邦制,然後是一段混亂階段,到漢朝建立,政府獨尊儒家建立基礎一致性可以說是必然的選擇。而歐洲中世紀基督教教會組織極為強大,控制力超越了歐洲諸王國的邊界,建立和保證了基督教文明世界的基礎一致性。 在過去的兩千多年的大多數時間裡中華文明一直處於世界領先水平或先進水平, 這無可爭議地證明“儒家天下”是當時(漢朝)正確的選擇,符合中國以家庭為單位的小型農耕經濟社會。鴉片戰爭之後至今天,從五四到文革,“儒家天下”徹底崩潰, 而並沒有新的“天下”形成。日本在明治維新開始,到麥克阿瑟占領日本後,日本成功的從中國古典“天下”轉換為西方“天下”。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試圖建立馬克思主義的新“天下”,經過一場殘酷的社會大實踐,這個嘗試在世界範圍內徹底失敗了。眼下,從農業社會轉型到工商社會的中國需要做的是,繼承過去儒家的“天下”的精髓,借鑑西方的“天下”,創建一個全中國人共同的新“天下”, 建立新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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