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母亲之前几个月走的。父母走的时候,都赶上了国内严重的疫情和严格的封控,让我无法赶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为他们送最后一程。这种终身的遗恨和良心上的鞭挞,随时随地都会不期而至,瞬间就让我泪崩,简直要把人逼到不能承受之痛的死角去。 前不久,写了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走了》,原本只是想写给自己的,但放了许久之后,思念和感伤的情绪还是常常让我泪目,犹豫了许久之后,还是决定把憋在心里的话放出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悲凉的心多少好受些。父亲走的那个时候,因为一直处于一种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情形,不知道该怎么做,做些什么来表达那种丧父之痛,该如何将怀念和内疚的心情,还有那份无法释怀的痛楚释放出来,这才导致此文拖到今日才算是成稿吧。 我承认,常见的纪念和缅怀的仪式固然要做,但这些还不足以把自己全部的情怀都表达到位,也很难真正为那些深埋了许久的情愫找到恰当的寄存之处。但愿今天的这些文字,这些在泪水和思念中浸泡过了许久的文字,能超越时间、仪式和形式所能表述的浅淡涵义,将我对你们的全部深情,从每一行的文字中折射出来。 母子连心,父子天性。我是家里受他影响最深的那一个。在天性方面,我们有着许许多多的相似之处。他是个知识和情感都很丰富的人。开始懂事了以后,他有事没事就把我叫到身边,不仅给我讲历史和故事,有时也给我讲天文、地理、科学和文学等方面他熟悉的东西。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给我讲都德的小说《最后的一课》。让十来岁的我没有想到的是,讲到最后的时候,他突然哽咽住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不安地看着他,搞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大人,为什么会为外国故事中的人物和场景动情,居然被感动得泪目?! 这种情形不止出现过一次。 另一次,当他讲到韩信最后怎么被处死的场面时,又是讲不下去眼泪汪汪了。现在觉得那时的他之所以会如此,除了为人物的悲惨命运而感伤之外,另一个深层次的、不能轻易言说的原因,也许是为自己时运不济、命运不好而伤感的吧?怎么会不是呢?!记得他常跟我念叨,说自己当年是怎么被中国两个最好的中学同时录取了。日后,自己又是怎么考取了当时最时髦、最富有挑战性的航空发动机专业,一门心思想当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可是谁能料到,命运多舛,他的那个年代,连年不断的战争和无休无止的阶级斗争,把本来还有的希望和机会,统统都抹杀掉了。据说,在文革最疯狂的那段时间,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曾经几次想到过自杀,可毕竟还是幸运地熬了过来。他的那些悲怆的泪水,也许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命运不济而流,而更多的一半,是在控诉他的那个可悲的时代吧?! 有一次,在我俩谈到文革期间的往事时,他跟我说,有一天,他们得到了集体放风的机会,在管教人员的监管下,一行被收监的人,在城区的大马路边上缓慢地行走。突然,他看到了我们小小孩的队伍,正在从离他们不远之处缓慢走过。因为当时太小还不懂事的缘故吧,我对他描述的情景竞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说,他看见了队伍中的我,于是,赶紧停下脚步,想多看我两眼。他已经被“牛棚”有段时间了,与家里早就失去了联系。他说,那个时刻望见我的他,心里觉得老暖老暖的,但很难受,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噬咬着他。喊我吧,他不敢,生怕被管教斥责,即使敢,他也肯定知道,在那种时刻,最好还是灰溜溜地躲远点好。自己那份落魄不招人待见的破样子,那种让人当牲畜牵着遛街的样子,最好还是不认我为好,这不光是为了他自己好,更是为了我好。你想啊,当着众人的面,让我去认一个极不名誉的犯人父亲,这种尴尬和丢人,是可想而知的,尤其是在那个六亲不认,只认高光的革命年月,在那个连自己的亲人都敢眼都不眨一下就贱卖的时代,这还真需要点肥胆。那时我还太小,自然无法理解他当时领受的那种极度屈辱的感觉。成年了之后,总算是明白了为人父的种种不易了。 进入到青春叛逆期以后,为了逞能和争强好胜,我就开始学着地痞流氓的酷样子,什么坏事都争着抢着做,很有点争当天下第一匪首的雄心壮志。这一切,老爸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他便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把我这个浪子拉回到正道上来。不像大多数家长那样,动不动就来一顿笤帚疙瘩炖肉什么的,他想的是,怎么才能用一种事半功倍的方法,让我身上过剩的动能和不知疲倦的精力,能有一个既安全又有点作为的去处。简单讲,他的做法就是,找来一些名人的字帖和名画,让我临摹学写毛笔字和学画画。还别说,经过几个月的练字和学画之后,我写的毛笔字和画的画,真地开始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从此以后,在父亲的赞许和鼓励下,我很少再上大街寻衅滋事,而是开始走正道,端端正正地在家里认真地学画画和练字。这就是父亲为人之师的高明之处。 爸,今天,我特意把当年写的毛笔字和画的画找出来(见下图),就是想让你高兴高兴,再让你看看,当年的你,是如何手把手地耐心调教我,如何把你对我的关爱,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我的生命和灵魂之中,又是如何把我这个浑小子,从离犯罪只差一步的边缘拯救出来。见到这些当年你精心栽培我的成果,相信你一定会很得意开心,满意地笑出个灿烂的模样吧?! 母爱如水,父爱如山。母爱,是一种看得见、摸得着,随时随处都很容易感受到的温存。可是父爱,则多少有点异类。它常常显得有点冷酷和吝啬,寡言少语,往往只在你需要和危险的时候,才会果敢地挺身而出。在爱的面前,男人永远都是矮子。比起母爱来,父爱的模样,更显得深沉厚重,笨拙得有点可爱。它不太善于言表,但很看重行动,是你在危难的时刻,绝对会出手扶你一把,让你可以放心大胆依靠的一座山。 一个人能被人记住,挺好,哪怕这只是几天的时间;一个人能活在TA人的心里,真好;而如果能永远地活在别人的心里,活成一种永恒,被人永远地用心念记着,这是不是比任何世俗意义上的纪念都更有意义?爸,你一定会赞同我今天的做法:把这篇沁润着拳拳思念之情的短文,镌刻在心里特为你竖起的纪念碑上。我知道,对你来讲,这才是最有意义的纪念。 附图说明: 这两张扫描的原件,是我在十三四岁时写的和画的。第一张是用小狼毫毛笔写的小楷字。第二张是用白描技法画出来的。出国以后,几十年来,父母一直悉心地替我保管着许多儿时的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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