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心灵的一面镜子;眼神,解读宿命的密码。1945年5月7日, 卡尔斯霍尔斯特,柏林。 当德国陆军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哆嗦着双手,极不情愿地伏案签署无条件投降书的时候,一个由佛雷德里克大帝一手缔造的,经过俾斯麦用铁和血进一步锻造和着色的,最终由希特勒推向极致的二百年德意志大帝国,就这样极不体面地轰然崩塌了。 就是这个让全世界既崇拜又嫉妒、既热爱又憎恨的德意志民族,几百年来不断地向我们人类输送着世界级的公民,他们之中有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诗人作家歌德,还有无数其他的世界级大腕。 还是这个不甘寂寞的德意志,在二十世纪的头五十年里,挑起了两次世界级大战。就其被卷入国家的数目和人数来讲,世界历史步履蹒跚到今天,还没有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曾经对人类历史的进程产生过如此深远的影响。 七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当我细数着一桩桩让人扼腕的痛惜往事,思索着德意志命运的轨迹时,我恍惚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东西盘桓在这个民族的头上,用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这个民族的命脉,使得它的命运就像阿基里斯的脚跟(Achilles' Heel)一样的脆弱,而且总是在至关紧要的关头暴露在他的对手面前。 那个神秘莫测的东西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使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进而产生想要做进一步探究的欲望呢? 请允许我在此先简略地介绍一下上面提到的几个人物。 佛雷德里克大帝(1712 - 1786),一个倍受希特勒推崇,一个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念念不忘,将其肖像随身携带的德意志君王。他是德意志第一帝国的缔造者,曾在战争的最后紧要关头扭败为胜,成为德意志人崇拜的偶像。 路德维希·贝多芬(1770 - 1827),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他的音乐对人类的影响,无论怎样刻意地夸张也都不为过。虽然不像其他伟大的音乐家,如舒伯特、肖邦、李斯特等人那样英年早逝,但是耳聋痛苦的折磨,使得他长期以来痛不欲生,几近发狂。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1749 - 1832),德国伟大的作家,也是一个极富洞察力的思想家。他的远见卓识和对微末事物的敏锐观察,全部被他的崇拜者爱克曼写入《歌德谈话录》中。 阿道夫·希特勒(1889 - 1945),德意志第三帝国的铁血元首。一个在《我的奋斗》中宣称要为德意志民族争夺最大生存空间的罕见狂人。 奥古斯丁·库比席克(August Kubizek),一个希特勒十四岁时在奥地利林嗣认识的音乐挚友,也是希特勒一生中唯一的一个真正的朋友,在他1953年撰写的《我所认识的青年希特勒》中回忆道: The eyes were so outstanding that one didn’t notice anything else. Never in my life have I seen any other person whose appearance–how shall I put it – was so completely dominated by the eyes …… When he first came to our house and I introduced him to my mother she said to me in the evening, “What eyes your friend has!” And I remember quite distinctly that there was more fear than admiration in her words. If I am asked where one could perceive, in his youth, this man’s exceptional qualities, I came only answer, “In the eyes.” 中文翻译如下: 他的眼睛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以致使人忽略了他的其余部分。我一生中还没见过哪个人的长相,怎么说呢,他的眼睛是如此地引人注目……。他第一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把他介绍给我母亲。那天晚上,她对我说:“你朋友的那双眼睛真让我吃惊!”我清晰地记得,当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中夹带着的恐惧明显地要多过于赞赏。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你从哪儿能觉察到他的独特之处时,我只能回答:“从眼睛里。” 在罗伯特·维特(Robert Waite)写的名叫《The Psychopathic God - Adolf Hitler》的书里,他提到过尼采的姐姐曾被希特勒的眼睛给迷惑住。下面是另外的一段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描述: The most impressive feature of his otherwise coarse and rather undistinguished face was his eyes. They were extraordinarily light blue in color, with a faint touch of greenish-gray. Almost everyone who met him mentioned his strangely compelling eyes. This includes Robert Coulondre, the French ambassador, and the German dramatist Gerhart Hauptmann who, when first introduced to Hitler, stared into his famous eyes and later told friends, “It was the greatest moment of my life!” Martha Dodd, daughter of the American ambassador, was not disappointed in the famous eyes, finding them “startling and unforgettable…” 中文翻译如下: 希特勒给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他的那张粗糙的、平淡无奇的脸,而是他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淡的浅蓝之中带着点淡绿灰色的眼睛。几乎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提到过他的那双令人感到惊异得咄咄逼人的眼睛。这些人里包括法国大使罗伯特·库朗德和德国剧作家吉哈特·霍普曼。当霍普曼第一次被引荐给希特勒时,他凝视着那双著名的眼睛。日后,他告诉朋友:“那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那双著名的眼睛也没让玛莎·达德,美国大使的女儿感到失望,她发现那双眼睛“触目惊心和令人难忘……” 上面的这些描写使我产生了兴趣,尤其是对希特勒眼睛的那些描写,让我产生了一种想要进一步深入探索的欲望。 有一天,一个奇怪的念头使我将佛雷德里克大帝、贝多芬、歌德的肖像找来,然后与希特勒的摆放在一起进行近距离的观察和比较。当我将他们四个人的像并排摆在一起进行细致的观察时,我不禁暗暗地吃了一惊。四个人眼神的独白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性?他们的眼神似乎在不自觉地泄露出遮掩不住的内心焦虑,对命运格局的某种哀怨,和难以言说的悲苦隐衷。难道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轻言的秘密?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一面镜子,它会将内心世界中任何诡谲的心理异动,哪怕是极其细微,疾如闪电的意识脉冲,不加矫正和遮掩地折射出来。心灵之中的任何不能承受之重,任何深藏不露的隐痛,都会被可怕地零隐私化,无情无义地曝光在太阳底下。 我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几双最著名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此时此刻,歌德在二百年多年前说过的那句话,犹如一个神秘的幽灵,从一个无限辽远的深空向我款款走来:“一想到德国人民,我常常不免黯然神伤,他们作为个人来说,个个可贵,作为整体来说,却又那么可怜……”。 我突然感到浑身猛地震颤了一下,一股股热血急速地穿过心房向身体的四周散开,当它们汩汩地涌进我的思想意识领地时,我觉得眼前顿时豁然洞开。那种令人振奋和愉悦的快感,简直就像是一个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着前进的探险者,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前方露出了一丝光明时的那种感觉。 难道这个伟大的先知,早就对德意志的宿命先知先觉了?难道他早就在暗中与那只看不见的手,做过什么秘密的勾连和交易?这个极有天赋和悟性的人,这个曾经在极其平凡琐碎的事物与现象中,发现了许多伟大和不朽的德意志人,这个曾经引起拿破仑·波拿巴强烈的兴趣,非要在魏玛跟他见上一面的智者,难道他的这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不值得我们去严重关注吗? 这一双双深邃而又略带点惊恐的眼睛,越过无数的崇山峻岭,从遥远欧洲的北部土地上,正在向我们传递着什么神秘莫测的命运信息呢?他们正凝视着我们身后远方的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呢?难道那儿就是他们自己命运的归宿在所?从他们脸部上那隐约可见的嗫嚅样子,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们正在悄悄地向我们娓娓地述说着什么?只是我们目前还无法解读罢了?是的,从那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中,谁能看不见他们心中苦不堪言的千千结呢?千种苦衷,万种悲情向何人倾吐呢? 面对着这一双双悲催的眼睛,我总觉得它们在诱导人们去做些更深层次的冥思苦想。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在哪一个层面上入手呢?在哲学的层面上?在文学和历史的层面上?还是在政治学的层面上?抑或是什么根本就说不出名字来的更深的层面上切入?难道这些忧郁的眼神真地隐喻着什么玄奥的语义,值得我们倾注全力去挖掘其中深刻的内涵吗? 难道一个国家民族前世和未来的命运,它的那个令人琢磨不透和把玩不住的宿命,会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从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光罅隙之处泄露出来?这么庄严神圣的东西,这么可欲而不可求,虚无缥缈的非物质化的东西,是我们这些世俗的庸庸碌碌之辈能把握得住的吗? 越是想深入地探究这其中的奥秘,我就越觉得迷惘和迷失方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任何想要给纷繁错杂的历史和神秘诡谲的命运把脉的谵妄,都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资源浪费,不殚精竭虑是不大可能有所突破的。更何况在当今这个被偏见和积怨扭曲了的时代,即使能有所见地,也很可能会被厚重的成见雾霾和肮脏恶毒的口水给葬送掉。 在这个世界上,当一些人感到高兴的时候,也就是另一部分人觉得沮丧之时。 一个人的幸福,往往是另一个人不幸的开始。同样的,一个人的自由,就是另一个人的不自由。 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晚。皎洁的月亮还是那样温柔地从悠远的太空俯瞰着我们。她楚楚的丽姿还是那样温婉如兰、迷人心窍。她神秘幽怨的眼神中,似也在散射着与德意志人眼神中一样不可诠释的神秘语意。麦当娜的那首《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幽美凄婉的旋律,在苍茫的大地上回荡着…… 参考书目: 1. August Kubizek,The Young Hitler I Knew, trans. E. V. Anderson (Boston, 1955) 2. Robert Waite,The Psychopathic God - Adolf Hitler,Da Capo Press 3. 威廉·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由董乐山等人翻译,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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