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水湾:芳姑(二)——迈克尔杰克逊来舞阳 芳姑生命的糖
原文:微信公众号 牵牛福克南 我第二次见傻姑时候,已经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了,我坐在屋后的斜坡小路上。日头落在了西边的树梢上,不多久便斜斜地没入了山墙,暑气也渐渐消散了,收麦的乡亲们陆续从东边的泗上和南边的河坡地里回来了,一辆辆架子车,排着队,吱扭吱扭地缓缓驶来,车前是黝黑的光膀子汗脊梁,肩上挎着攀带,身体向前倾斜出了个45度的迈克尔·杰克逊,车上满载着带杆儿的麦穗,车旁和车后是妇女和半大的孩子,他们也倾斜着身体,并不轻松地迈着反向太空步,一步一步地推着车子向前,他们是杰克逊的舞伴。晚霞里,低着头的金黄的麦穗、车上悬着的装水陶罐、捆麦秆垂下的麻绳,也随着那吱扭吱扭声有节奏地摇摆着,那是MJ的观众和荧光棒,他们一起,在这个一九九一难得的风调雨顺的上半年,在祖祖辈辈生活的豫中平原的舞台上,上演着属于他们的Billie Jean。我望着他们远去,架子车的终点,是村西头的麦场。在那里,麦穗们会跟老天爷祈祷着好天气,之后要经历几天的日晒,经历反复的石碾子的碾压,被高高扬起在空中——那是他们此生最自由的时刻——让风吹走它的残蜕,被装进麻袋,交足了给公家,剩下的再屯进乡民们各自家的粮仓。要是遇见了暴雨,麦穗们就过不了好年了,到了年底吃饺子的时候,那基本便是萝卜、韭菜的故事了,饺子皮儿也擀得比往年薄一点儿,也会多几声叹息,把夏天的牢骚发到灶王爷那里去,祈求管伙食的灶王爷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了。“蛋儿,吃雪糕不?”我听到了往后几个夏天都会听到的熟悉的声音。 春洋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是我家东边隔了两户的邻居,是我们四队第一个考上本科的大学生,她从去年夏天便开始卖冰糕了,骑着个大杠自行车,坐后面绑了个木箱,外面包着厚厚的隔热棉被。 她停下车,拿了俩雪糕给我,“你跟恁姐一人一个,赶紧吃,过一会儿就化了。”我眯缝着眼对春洋姑笑了笑,她便急匆匆地推着车拐进巷子,进了家,锅碗瓢盆咣咣当当地给下地的父母准备吃的了。 当我的第一根冰棍儿快吃完,不经意间转头向东望去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冬天见过的熟悉的身影。天色已经昏沉了,在昏迷前的日头的最后微光中,我看她背着个鱼皮布袋,低着头捡着地上掉落的麦穗,已经装了大半袋了,我想那时候的她是清醒的,因为月亮升起了。我是后来才知道,傻姑并不是天生傻,她也念过村小,和春洋姑是同学,后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便突然就傻了,她大部分时候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沉默或癫狂状态,少数时候是清醒的。自她父亲走后,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我朝她走过去,把另一根冰棍儿递给她。她抬起头,迷蒙的眼睛里有一丝诧异。她朝我笑,笑得像水坑里晃荡的月光。她接过了冰棍,嗫嚅着,声音很轻:“要不要糖?”我脑子里听到“糖”这个词,感到欢喜,向她伸手。她抬手,从那件对襟儿蓝花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颗硬糖,递给了我。她递糖给我的手微微发抖,糖沾了汗,裹着碎麦秸沫儿。我把糖丢在了地上。 “脏,你先吃冰糕,等着我,我去给你拿几颗糖”。 我跑回院子里,拧开门的瞬间,堂屋黑漆漆的,我几乎闻不到煤油味,唯一亮的地方是灶火,母亲跟姐姐在灶火做饭,我偷偷跑回堂屋,拉开了灯,找到糖盒子抓了几颗糖,赶紧把灯拉上。 在灶火的灯光的映照下,大门口有个影子在晃来晃去,我把糖给了影子,影子便回了她的“家”。她的影子是天使的形状。傻姑是善良的,她愿意把她的糖分给我。我却嫌她的糖脏,给丢弃了。我那时不知道,她的糖对她来说是多么宝贵,甜甜的糖,是她在无边的黑暗与苦难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能让她暂时解脱的东西。我以为那是来自天堂的糖,可事实是,那些糖,来自丑陋了人性与罪恶的深渊。 我听闻了,不同形状的罪恶的影子,翻进傻姑家的院墙,或把她拖入玉米地、河坡的杂草丛......影子恢复成人形的时候,会留下几个馒头或几颗糖。30年后的春节,我曾回到我丢弃那颗裹着麦秸沫儿的糖的地方,那颗糖却再也找不到了。我只能去那个童年的小卖铺,买了一包糖,在一个起雾的冬日,把它们一颗,一颗抛进了冰冷的澧河水里,任它们向东漂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