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忘草
(二) 不谢的二束小花
小竹
2013年3月9日
最后的一封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个清晨总是喜欢朝东望着,偶尔也会出神的望着,隐约中会看见一个挽着云髻的瘦小身子,站在山坡上的槜李树下,手持一束小花,向远方眺望着,守望着。隐约中又看见一个留着短发的瘦小身子,站在山坡上的桃花树下,手持一束小花,向远方眺望着,守望着。
这是两位我从未谋面过的女人,但她们情系着我的外公,多少次我提笔想写下她们那凄美断肠的爱情故事,却常常是饮泣伏案不能继续。
翻开我那泛黄的日记本,有这样几段记录:
1980.1.13
昨日回到家,见到外公,他是星期一来的。他身体还硬朗,爬北高峰比妈妈爬的还要快。
记得那时我在医学院学习临床课,住田家园,周末常会骑上四十分钟的自行车从杭州庆春路到郊区,回家探望父母。那一天,一进门,见一位身着藏青色的棉衣,深蓝色的棉裤,头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的老人坐在客厅里,双方凝视了一会儿,老人轻轻地说:“是小萍回来了。”我努力去寻找那遥远的记忆,渐渐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推进:“外公?!”纳不住惊喜,迅速向外公扑去,仔细地望着外公的面容,脸上爬满了皱褶,只有几颗牙齿还撑着下颌,口角上挂着和蔼的微笑,眼光炯炯深邃,透出一束智慧的光来。外公慢慢地站起身来,蹒跚地走近我,弯下腰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小萍回家了!”我娇娇甜甜地喊了一声:“外 – 公 –”。晶莹的泪水在我眼圈里转着,这是我童年的梦,外公 – 我心中的智慧老爷爷,见到他,我永远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有“十万个为什么?”
“外公,好想你。你这次来多住些日子,教我认很多很多的花儿啊,草儿啊,树呀。”外公满口应道:“会的,会的。”一生中最难得,最难忘的一次机会,和外公一起登北高峰,每走几步,外公就指着路边的花草,滔滔不绝地讲开了:纲,科,属,目,种,变异,叶形,生长地带,习性,功用,观赏价值……我神游于外公的智慧云海之间,他带着我在大自然的奥秘中驰骋。
图1 夕阳下的杭州北高峰 (小竹摄)
1982.1.10
夜间入睡时还是一片冰冷冷的世界,黑黝黝的大地。清晨被惊叹的欢叫声催醒:“下雪了!”咿,在人们的酣梦中,雪就这样悄悄地降临,把大地铺上层层白纱,朦胧中她反射的白光把天空映得更亮,屋顶是白的,树丫是白的,小路是白的。洁白洁白地一片,把我带回顽童时光,满身的雪花,朗朗的欢呼声,东跑西窜地寻找着黑炭,要给大雪人按上两个眼睛,大人们说:这场初雪会给人们带来好运的。
在大雪中,妈妈带我去看望病榻中的外祖父。走进民权路7号,零乱的房间,暗暗的灯光下,一位老人躺在冰冷的床上,凹陷苍老的面庞已没有了智慧之光,两眸露出暮年余光,一位穷困潦倒一生的知识分子,20多年靠子女接济度日,凄凉的命运。
图2 给大雪人按上两个眼睛 (小禾画)
记得当时走进紧邻着嘉兴南湖的那座矮陋的砖砌小屋,室内光线暗淡,一张棕板床挤在墙角,一个大大的书架傍依在床的一边,书架上堆满了上千本书籍和笔记本。床的另一边是一张陈旧的方桌,桌上铺满了纸张,一个墨水瓶立在桌的一角,一只钢笔静静地躺在桌面上,桌边的一条长凳已是摇摇晃晃。快速浏览了散在桌上的纸张,见一页纸上写着“蔬菜培栽技术”。
看见一扇小门,推开门,见一间挺大的玻璃暖房,阳光透过玻璃漏进屋来,洒在这千奇百卉的花草身上,感到暖洋洋的。大大小小的花盆挤满了暖房,在这初春乍寒的日子,青青花草,清香扑鼻,仿佛漫游于山水之间。 忽然,我看见一个精致的花盆,种着不起眼的小草,毛茸茸的茎叶,微微卷曲着,淡蓝色的花苞,正在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到了春天,她会成为一朵可爱的小蓝花。
外公躺在床上,穿着棉衣棉裤,盖着一条被褥,见我们进来,他坐起。我对外公说:“等身体好了,再来杭州教我识更多的花草。”外公答道:“一定,一定的。”
看到外公这副窘境,妈妈和我挥然泪下。
1983.2.17
今日已是正月初四,天气一直很暖和,春风已拂过大地每一个角落,柳枝爆出颗颗春芽。和外公,爸爸,妈妈,妹妹,金成(表妹),小虹(堂妹)一起游玩西湖,登山,看电影,摄影,和睦互爱之情飘荡。
和外公在白堤步行了二小时,给他拍了几张照。 外公还吃上了他喜欢的鱼。
记得我和外公在玉泉和植物园散步,几枝梅花在初春的寒风中抖动着,满园隐隐约约的绿色正在酝酿着更大的绿色行动。路过几块石堆,我又看见几株毛茸茸茎叶的小草,微微卷曲着,淡蓝色的花苞,在寒风中无声地摇摇摆摆。我禁不住问外公:“这小草叫什么?” 外公略为沉思了一会:“她叫勿忘草,唇形目,紫草科,一年多生。”“ 外公,你喜欢勿忘草吗?” 外公慢慢地朝着东方望去,眼神显得有点迷离扑朔,陷入沉思,夕阳渐渐地坠落,一抹余辉映照出老人沧桑的面容。
图3 淡蓝色的花苞(小竹摄)
我们路过一个小鱼塘。我快乐的告诉外公:“小鱼游得好开心。”只听外公自言自语道:“我们怎么能知道小鱼现在很高兴呢?”我思索了一会,也对,我不是小鱼,那里会知道小鱼的心思。我更不知道外公的心思,一丝丝的忧伤从他的眼里流出来,流出来。星星已是一闪一闪地在天空中微笑,月儿也出来做伴,春天就要来临了,我在等待着小蓝花的绽放,到那时,外公或许会开心起来的。
图4 我不是小鱼(杭州花港观鱼,小竹摄)
1983.2.23
惊闻外公昨日在嘉兴去世,他是20日离杭。
自从这次散步后,外公一直心情沉重,三天后自感体力不支,坚持要回嘉兴南湖边的小屋。又三天后,他静静地闭上了那充满忧伤的眼,走进了那大片大片的小蓝花中。
父母奔丧回来,我急急地问爸爸:“外公留下了什么?”“没有。”爸爸又低声地说:“我在小方桌上发现了一封从上海来的信,落款“蔡”,我偷看了信,只是简单的问候,但语气很随和亲切。”“这位蔡姓人士是谁? 看清名字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到。“没有看清名字,最后一个字好像是琴。听说她是外公大学时的心仪女生。”我大吃一惊:“大学情人?我的外婆呢?”“你外婆在五十年代初与外公分手,外婆在你出生的前一年去世。”
这是一件缠绕我三十年的“最后一封信”,我找出为外公拍的最后一张微笑的照片,我看着,流泪着,我看见了外公最后那忧郁的眼神,我轻轻地对外公说:外公请你告诉我那小蓝花是谁?请你告诉我外婆的故事,外婆也是那小蓝花吧!
我通过网络搜索,电话母亲家人,询问同学朋友,有了不少意外的发现,找到了“吴叔叔”,知道了“湄潭”,读到了《嘉兴之檇李》,还原了外婆的音容,但始终无法还原蔡女士的音容笑貌。这两位普普通通女人的故事,跨越了五四运动,抗日战争,民国时期,土改,大跃进,文革和改革开放的六十多年时空, 极大的震动了我的心灵,让我重新去认识爱情,自由,婚姻,责任的意义。
(未完待续)
图5 最后的微笑(杭州平湖秋月,小竹摄,1983.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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