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友文
明月初升时,我和儿子背着网球包往家里走。离家五十步的街口,街那头有一轮红铜色的月亮,有平常月亮三倍大。我拉住儿子,指给他看。几秒钟后,我们继续往家里走。儿子心里想着作业。
在特定的季节,我家附近常常可以从街这头看到街这头的落日、街那头初升的明月。她们又红又大,在街树间壮丽无比。只是黄昏时车来车往,街市间不比山间旷野,让你有闲心可静思其妙。
九点半时,儿子说作业快做完了,十点钟可以跟我学中文。我说,我们今晚先看一会儿月亮,然后再学中文好不好?他说好。十点钟,我们找出一个睡袋,铺在门前草坪,加上两个枕头一床被子,泡一壶荞麦茶,切一盘月饼,躺在草地上赏起月来。
我问儿子是否记得上次赏月是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七年了!
七年前,也是儿子和我这里赏月。他那时关心生死,常问我问题。我跟《狮王》父亲穆华瑟一样,说,人死后会化成星星,将来他可以在天上找到我。那晚我跟他讲人要善于观察,举“月明星稀”为例。他听了却哀伤起来,说那他将来中秋节就见不到我了。
如今儿子九年级。人能否永恒早已不是话题。我最后跟他说,人是否可以死而不亡没人知道。我们不浪费精力担心人无法改变的事情。生在今生就着眼今生。如果将来发现人真可以死而不亡,那他一定能找到我,我也一定能找到他。
今晚天空无云,月亮很亮,亮得要放出光芒来。我说,这月亮要再大三倍,今晚地球就不用灯了。儿子说,月亮本来很大,后来才变小。他告诉我,月亮因太阳引力,每年以四英寸的速度离开地球。如果地球没有月亮,公转和自转没了拘束,就不会象现在这么平稳。他用拳头模拟,讲到月亮远离地球,拳头就摇晃起来。
我回屋教他中文,完了回到草地。这时月亮挂在前院的枫树顶端,多了一分俗丽,大概是树梢对她的恭维让她有了世故。我读过很多赞美月亮的诗文。最近却读了些指责月亮的“科学”文章。有人说月亮是地球恶劣气候的主因,只要把她炸毁,世界从此会风调雨顺。我一向喜欢科学,可对今日的这种“科学”论理却不打精神,倒觉得总有那么一些人,好高骛远,替天行道,老想一劳永逸地满足人永不满足的需求。
现在我只想月亮的好。想着她终要离去,不觉生出茫茫的愁绪来。
我算了算,从我们文明的起源至今有五千年,月亮每年偏离地球四英寸,阴晴圆缺六万次,偏离距离五百米,刚好是一里路!五千年凝为一里路,让我坠入人类文明的月光路。在一里路上,我看见许多原生荒野、群山江河、英烈名流。我看见父亲、邻居土产嫂、苹果乔布斯,还有很多不知名的人。他们扶镐持笔,但问耕耘。他们前有荆棘,后有丰碑。丰碑两旁麦浪翻滚…
我希望将来依然“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当月亮再度远离地球一里路时,宇宙将进入我们文明的一万年。到时如果有人能跟我一样梦入二里宽的月光路,看见始于我们的新一轮劳作和汗水,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2012年10月1日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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