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权路和政肃路是上海的两条路。在复旦大学主校区那里。复旦大学主校区盘坐在邯郸路旁(邯郸路现与中环路之一段相重叠),政肃路与邯郸路平行;国权路与邯郸路垂直,头顶邯郸路腹部,好像一个T字,上面一横是邯郸路,下面竖着的就是国权路。说起来,复旦大学原来就一处,无所谓主校区分校区,后来如北极熊俄罗斯似地,将版图扩大了好几倍,现在就有了好几个校区,分布在上海的不同地方。国权路政肃路那里的那个是老复旦。 上海的路名多以国内各省市名命名。比如南京路北京路四川路延安路等等。偶尔也有以人名命名的,比如中山北路。五角场那里有一条黄兴路是后来改名的,原来叫做宁国北路。像国权路政肃路这样的路名在上海是比较少见也比较有特色的。事实上老复旦那一带的路名多以“国”字或“政”字当头。南北向的路“国”字当头,与国权路平行的有国年路国顺路国定路等;东西向“政”字当头,与政肃路平行的还有政修路和政熙路。横竖交叉仿佛坐标似的国字路与政字路让我想到经纬度,也想起蒋经国蒋纬国的名字。那两个名字用意深远透着蒋中正对两个儿子的厚望。倘若追根寻源,老复旦那里的那些国什么路政什么路的路名正是从前蒋中正的国民政府遗留下来的。据说蒋中正的国民政府原计划要在五角场一代经营建设市政府的,所以那一代的路名都被冠以“国”字或“政”字。复旦地区地处五角场附近,这便是国权路政肃路的历史来源了。 国共相争,蒋中正打不过毛泽东,带着国民政府跑去台湾岛,从此“中华民国在台湾”了。大陆这里是新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新中国的上海要有新路名。于是从前的霞飞路变成了淮海路,贝当路变成了衡山路,福熙路变成了延安中路和金陵西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唯独复旦那里的那些“国”字路“政”字路依然沿用“民国”时期的原名未作改变。文革期间,上海的和平电影院改叫做战斗电影院,国权路上的店铺也都纷纷易名,改为红星理发店红旗煤球店向阳饭店等等富于时代特色的名称,即便那时候,国权路政肃路等也未受影响,并未更改路名成为解放路之类,现在想起来可算是一个让人意外的奇迹。 对于国权路和政肃路,但凡在复旦那里生活过的人想必都留有印象。不同年代的人印象有所不同。比如现在复旦的学生看到的国权路是这样的:道路平整宽阔笔直,沿路人行道上有梧桐树(靠近复旦那一段),交通方便,除了通行公交车外还有地铁站。国权路邯郸路口有带花园草坪的复旦大学美国经济研究中心,隔着国权路对面是豪华的复旦皇冠假日酒店,还有复旦大学出版社和近在咫尺的文化街,街上书店一家挨着一家,并有许多装潢考究气氛温馨的咖啡店和不同口味的小饭店,男男女女的大学生在那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政肃路上则有正大集团体育馆,复旦大学体育场馆设施管理中心等等。总之那一带现在的景象看去繁华气派又不失大学区特有的文化气息。 早十几二十年那两条路的景象便不同。我在微信里看到“扒一扒从前国权路上的夜宵”之类的怀旧文章,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写的,回忆他们当初读书时跑去国权路上住户开的各类小饭店吃夜宵的情形,还附有一些当时的像片,由那些像片看,年代的差异也是一目了然的。 我还看到过回忆更早年代国权路政肃路那一带景象的文章,都是复旦大学的老教师或老干部职工写的。从前老复旦的教职员工几乎都住在复旦家属宿舍里(王沪宁在复旦做教授时也住在复旦宿舍),而那些宿舍就分布在国权路政肃路和国年路上。许多复旦的教师职工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子女也是在那里读书受教育长大成人的。他们目睹国权路和政肃路的变化,自己也由青壮年变成了老人家。 (插图皮卡球) 我自己童年乃至整个少年时期也是在复旦宿舍度过的,入过位于政肃路上第七宿舍里的复旦幼儿园,上过位于国权路上的复旦附中和复旦附小(旧址在国权路邯郸路口,就是如今的复旦皇冠假日酒店那里),直到八十年代初才离开那一片。当我读复旦老人家们的怀旧文章时,眼前也会浮现出国权路政肃路的旧日景象并想起那里的种种人和事。我想起当初的国权路是一条土路(政肃路一样),泥土里嵌着碎砖石,路面坑洼不平,偶有卡车经过,车后会扬起一串尘土。想起路边常停着手推粪车,一些红漆剥落的旧马桶倒扣在边上的路上;还常常看到鸡鸭在垃圾桶附近用脚扒拉着垃圾寻食,公鸡公鸭会突然袭击将母鸡母鸭压在身下耍流氓。想起连绵雨日,路边低洼处会变成一片泥水塘,鸭子在里面悠然浮水,而浸了水的路边那些紧挨着的低矮破旧小屋里的住户则卷起裤腿忙不迭地用破旧的脸盆向外舀水;还有国权路的住户将煤球炉子拎到屋外路边生火时,烟雾缭绕熏得行人涕泗横流。还想起合作社(百货店)边上的公共用水处,国权路的居民在那里淘米洗碗洗衣刷马桶,夏天大人孩子(男的)接跟橡皮管光着上身穿条裤衩在那里冲凉水澡。想起曾见到两个妇女为了用水相互扯着头发在那里边打架边大声叫骂不停。 位于国权路上的百货店酱油店和政肃路上的菜场和米店也是至今记得的,那些店除了附近居民更担负着所有复旦家属宿舍男女老幼日常生活所需的供给大任。合作社是那一带最大的百货店,除了糖果肥皂草纸之类,还有棒冰雪糕卖,是满足孩子贪吃欲望和幻想的最佳去处。有一回我同班一个叫某健康的同学在路上捡到半张一角纸币,将纸币折小,跑去合作社想浑水摸鱼买两包咸萝卜干,被店员识破,从里面冲出来一把逮住,问出名字,说他是名字健康身体健康思想不健康。 (插图皮卡球) 酱油店是一间光线暗淡的黑屋子,烂泥地上放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里面装着酱油麻油菜油和醋及酱菜之类。那时“打酱油”要自备酱油瓶(买油买酒也一样),店员拿个上大下小的漏嘴,将漏嘴细小一端伸入瓶中,用勺子去坛子里舀了酱油从漏嘴灌入瓶中。放到秤上称,秤杆颤抖,倘若微微向上翘起,店员会将瓶里酱油倒回少许,使秤杆向下微倾俯首称臣。 (插图皮卡球) 菜场是个热门地方。去晚了就只有烂茄子烂番茄之类了。那时买肉凭肉票,鸡蛋每户有定量。早上五点之前赶去菜场,外面一片黑暗,菜场挂着几盏昏暗黄灯,不见几个人影,以为到得早,可以排个好位子,不料走近一看,卖肉蛋的那里地上放着好几排破篮子,中间还夹杂着砖头。六点开卖时,一下便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男男女女来,都是附近政肃路国权路上的住户,声称早用那些破篮子破砖头排了队,推搡着拥挤着叫喊着,轻而易举便将起大早赶去菜场的复旦教职工赶到人群后面去了。 米店买米凭购粮证和粮票。大米限购,每人每户有定量,大米之外是籼米,籼米不限购,只要有粮票。籼米烧饭明显不好吃,卖相也难看,碎米多,色黑而且小石子多。吃饭时常听得“嘎嘣”一声,就是咬到石子了,舌头在嘴里拨弄半天也未必能从满嘴饭里剔除干净咬碎了的小石子来,只好连饭一起一口吐掉。籼米便宜,一角四分三一斤。大米通常一角六分四一斤。米价都写在小黑板上,若大米栏处出现0.169元/斤的字样,大家就会互通信息:今日有好米。如果到了0.171元/斤,则无需奔走相告,买米的队伍会一直排到店外。与打酱油自备酱油瓶一样,买米自备米袋,店员用米筐盛了米,过称后倒入漏斗,顾客从外面将米袋套在漏斗口上接米。我第一次去买米时,大约十来岁,接米不得要领,米袋滑落,米撒了一地。 关于米店还有一个记忆是门口马路对面的一株柳树上经常系着一头羊,周围稀稀落落的草丛里散点着棉花籽似的黑色的羊粪,不止一次看到有小孩两手把住羊角低头撅着屁股使劲与羊角力,那羊并不肥大,却寸步不退。我觉得那些小孩无能,有一次学样也去与那羊角力,结果发现那羊真的很有力,不仅毫不后退,而且当我休战,放手直起身来时,那畜生竟然一头向我顶了过来,惊得我狼狈后退不迭,若不是绑在树干上的绳索拉住了它,我早遭了那畜生的“毒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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