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主席第一次來抗大講課是在下午。四大隊全體學員很早就整隊來到場院中央坐下,他們個個情緒飽滿,神態興奮。黎明依舊有點緊張,手指反覆揉搓口袋裡那幾根削尖的鉛筆。不一會兒,延安城裡城外的人三三兩兩地趕來,有人拿着自帶的馬扎當坐墊,有的就近拾撿些磚塊,石頭,或土坯塞在屁股下方,還有的乾脆就站在一邊。這時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先是小聲嗡嗡,然後揉然夾錯,分貝逐漸升高,很快就聽到你來我去的大聲喧譁,就像是趕春節廟會。四大隊當時已經有三百多人,然而周圍的人卻有上千。場院邊很快就人擠人,後面的不住向前拱,不時拱倒幾個前排站着的人。摔倒的人跳起來,轉身嬉笑着和後面的人打鬧。抗大校長,年輕英俊的林彪進來看見這個混亂場面,臉一沉,低聲說:“整隊,集合。”全場頓時安靜下來。林彪親自指點安排座次,很快使場院顯得整整齊齊。之後,他不時向院門外探望,所有人也隨着他轉頭,就像林彪頭上裝着一台遙控器。 主席到會場後,林彪親自迎上前,把他領到木條桌邊。 毛澤東進門後,顯然有點意外,他的第一句話是:“哪來這麼多人吶?”他的湖南腔把“來”字拉得很長,把“這”字繃得老高。林彪向他耳語了幾句,毛澤東指着外圍的人說:“原來你們是游兵散勇吶。”說得滿場的人都笑了。毛澤東接着說了幾句開場白:“你們的教育長要讓我來講哲學。題目哪,大得嚇人,叫做辨證唯物論。我說你這是強人所難。我是山溝溝里的馬克思主義者,莫有讀過幾么子多馬列主義的書,實在是勉為其難呀。強人所難,勉為其難,強勉,勉強。我,不好推辭,就只好勉強給大家講幾課了。” 毛澤東講課時態度從容,談吐隨意,語言平緩而風趣,人人凝神傾聽,全場靜悄悄的。黎明後來回憶:“主席的聲音也不算大,可是,除了聽到有趣的地方,發出陣陣笑聲而外,從頭到尾都是靜悄悄的,一個字、一句話,都清清亮亮的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里,象是再現了老殘遊記中白妞說書的場景,不過,那裡是掉下一顆針都能聽到,這裡是鉛筆在紙上速寫的聲音。” 在黎明的印象中,毛澤東不是想象中的叱咤風雲人物。他清瞿的面孔,高瘦的身材掩蓋了天生的強健體魄,展示出一種文弱書生的風度。那天毛澤東穿着一件又舊又寬的藍布棉大衣,下擺留着大片的油漬污跡,但他炯炯有神的眼光卻讓人很難聯繫到“邋遢”二字。黎明感覺他講的內容起始淡泊,不怎麼吸引人。但越聽越有味道,仿佛是吃橄欖,剛放到嘴裡隔着一層皮,嘗不到味道,越嚼越覺得清香回味,越讓人不住地反覆咀嚼。毛澤東善於運用一些具體事例來闡述深奧的哲理。他的拿手好戲就是把中國革命的經驗,古今中外的典籍,“三國”“水滸”“紅樓”“西廂”的故事揉合在一起任意驅馳。他的推理如同剝筍,一層一層露出素潔白嫩的核心。他的比喻,幽默詼諧,寓哲理於談笑之中,引得聽眾不時地發出笑聲。 就這樣,毛澤東和共產黨的領袖們征服了無數一代青年知識精英。黎明拼命記錄,如同飢餓的幼崽試圖吸乾每一滴乳汁。他從博大精深中看到了未來的光明前途。 毛主席的每次講課被黎明他們速記下來,加以整理,然後刻在蠟紙上,油印成冊,以後經過修改,便是收入毛選的《實踐論》和《矛盾論》。不過,講課時許多風趣的實例,已經刪去了一些。經過多年之後,黎明到北京的軍事博物館參觀,看見陳列品中有當時的一份油印底稿,面上的一張竟是他刻的。自己的筆跡,就是相隔二三十年,也不陌生。它立刻把黎明的記憶引回到當時的延安。黎明站在那裡看得出了神,久久捨不得離開。 黎明在總結“抗大”不到半年的學習收穫時這樣寫到:“首先,我被共產主義的真理完全征服了。這是一個令人心馳神往具有豐富寶藏的領域,是繼承了人類思想的精華,總結出來的無比正確的理論體系,決不是什麼異端邪說。對於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也從理論上獲得令人信服的論據,並非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是共產黨日暮途窮,想出來的權宜之計。其次,我被共產黨、紅軍的民主、平等、自由的生活,完全吸引住了。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許多叱咤風雲的傳奇式英雄是那樣和藹可親、平易近人,而且一個個都是很有學問、很有本領、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物。” 這是上一輩青年對共產主義的認識,不管今天的青年喜歡與否。 十七 在那些難忘的炎夏夜晚,黎明和邵英經常到延河中游泳。游完泳後,兩人總是坐在清涼山上暢談革命理想。如果運氣好,他們會看見幾個漂亮的女學員在河裡洗漱,打鬧。女孩們時而爆發出的銀玲笑聲攪碎了倒映在河面上的一輪園月,也攪亂了黎明和邵英的心緒。這時,兩人會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母親的期盼,想到了成家,於是開始談論女人。當然,他們的談話遠沒有我們今天那麼直接了當和庸俗。他們從神話和舊戲談起,什麼牛郎織女,七仙女和董永,王寶釧獨守寒窯,崔鶯鶯和張生。然而,真正讓他們神往的還是李靖和紅拂的故事:欣逢明主,立功絕域,琴瑟美人,千古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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