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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亭外锦水流, 荷花池畔老雀啾。 问君几渡关山月? 一重大洋已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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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革命(13)
   

第三章 初战

 

黎明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著名的夜袭阳明堡飞机场。这也是谢富治搞鬼的结果。

八路军一二九师由原红四方面军部队组成。红四方面军的主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覆灭,留在河东的剩余部队编成了援西军。抗战爆发后,援西军改编成八路军一二九师。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性格温和,待人诚恳,善于捏和不同山头的干部。

东渡黄河后,他让陈锡联的六五八团做全师的先遣队。当时,国民党军集中主力保卫太原,必须守住忻口、娘子关两处要冲。日本人从雁门关向忻口沿同浦路南下,中间是滹沱河,两面都是大山,其后勤补给线不易掩护。刘伯承让六五八团孤军深入,插到原平东北,就是因为此地便于发挥八路军善于近战夜战的特长,蕴含丰富战机。刘伯承用兵真可谓胆大心细,见缝插针,专挑对方接骨眼儿。

刘伯承给陈锡联布置完任务后,问他还有什么要求。陈锡联说:“部队在石桥整编时补充了一些新兵,能不能给点干部?”

刘伯承很干脆:“就到随营学校调些吧。”随营学校实际是西路军失散人员的收容队,有很多老资格,连秦中玉这样的角色都只能当连长。

陈锡联出门后,碰上谢富治。谢富治热心建议他乘此机会挑上几个知识分子,以后建设根据地,制定政策,开展抗日宣传都用得着。也不知这老兄是真糊涂还是想给陈锡联开个玩笑:“随营学校二连秦麻子有个大知识分子,文化水平很高,把龙文枝都赶跑了。他好像懂点鬼子话,你去把他挖过来。”

真是活天冤枉,黎明要懂鬼子话,还会参加这伙与土匪无异的红军?当时的陕西汉中确实偏僻了点儿。想学习鬼子话?不管东洋西洋,压根儿就找不到一个外语教师,还别说合格不合格。兴许,谢富治把他的陕南口音当成了日本话? 黎明后来这么想。

 

这会儿,黎明还跟着秦中玉在火车上晃荡。

快到太原时,二连乘坐的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住。前面传过话来:日本飞机炸坏了一座桥梁,正在抢修,列车得多半天才能继续向前走。部队通知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只要不跑太远就成。大多数人躺在车上懒得动弹,黎明闲不住,在空荡荡的站台走了两圈。小站候车厅是一座青砖平瓦房,和车站外面的十来间褐黄土坯房形成鲜明对照,只是粉墙上嵌着几个弹孔。车站站台也留下了战争创伤,靠铁轨的一侧被炸弹削去一角。

晚饭就是吃干粮:凉水就大饼子。晚饭后,黎明看见秦中玉独自蹲在车站外的空地上,叭叽叭叽吸着一支卷烟,望着远方的山坳出神。他走过去喊了一声:“连长。”

秦中玉很高兴,招手让黎明过去:“来来来,聊聊天。”他的两根手指取下嘴里刁着的烟卷,笑眯眯地说:“红炮台,味道不错,房东大爷还有点舍不得呢。吸一口?”

黎明摇摇头:“不会。”

“要打仗了,哪来的穷讲究?”他满脸不屑,又把烟卷放回嘴里抿咂起来。“大知识分子,你见多识广。我来问问你,世界上有多少国家?”掰着自己的指头算:“我知道除中国,日本外,还有苏联,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好像马克思就是英国人。”

“我也闹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几个国家,大概百把十个。不过马克思是德国人,后来住在英国。”

“你家是哪里?”

“汉中。”

“啊,陕南,好地方。水多,树多,冬天不冷,我从那儿路过,比河西走廊强多了。”

黄土山坳中有一间小木屋,屋顶笼罩着棕色的烟雾。小屋不远的草地上有几只散漫的山羊在啃草。一个老农赶着老牛在半山坡上翻耕,拉开一道道新开的黄土。白云飘过,清风送过凉爽的寒意,把半截呕哑高亢,舒展嘹亮的“解心宽”山曲慢悠悠地传过来。黎明不禁想起古老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连长,你跑过很多地方?”黎明面带敬佩。

“嗨,还不是打仗跟着队伍跑,尽走些穷山恶水的地方。西路军失败后,我是一路讨饭回来的。”

“马上要打仗了,我心头发虚,不知道该怎么打?打仗有窍门吗?”

“打仗又不是读书,有啥窍门?只要不怕死,打来打去打多了就有经验了。战场上子弹长着眼睛,你越害怕,它越要往你那儿去。”说完,他对黎明眨眨眼,温和地笑笑。

远处的老农已经犁完地,正在收拾家什准备回家。黎明指着老农,很浅薄地说:“他知道日本鬼子要来了吗?”

秦中玉却有点答非所问,羡慕地说:“是啊,要是不打仗,弄几亩地种该多好。讨个老婆,生几个孩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将来革命胜利了,你不会到北平,上海看看?”黎明觉得秦中玉真没理想:“那里才是真正的花花世界。”

“我就希望,有一天能送小骡子上学。”

黎明没再言语,他知道小骡子的过去。说起来,这算得上黎明做的第一次思想政治工作呢。


事情的原委是红军整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小骡子想不通。

指导员张文清劝慰他:“怎么回事?思想到现在还不通?上级讲过多少遍了,换帽子是抗日的需要,一切要服从抗日的大局。”

小骡子突然失去控制,暴躁地大嚷:“抗日,抗日,什么都是抗日需要,阶级仇恨还讲不讲了?把红军都取消了,你和地主老财一起去抗日呀?”

黎明觉得小骡子简直不可理喻。上次他给龙文枝挑错字,被小骡子揭发是特务,心头一直憋着口气,这会儿忍不住冲了一句:“罗志远同志,改编换帽子是中央的路线,你这么抵触,小心出问题哟。”

小骡子“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叫:“啥子路线?打蒋介石,俺们死了多少人呀。现在要俺们拥护蒋委员长,红五星换成了青天白日。俺就是想不通,这辈子想不通,下辈子也想不通。”他把头上的新帽子揭下来往地下一惯:“俺就不戴这顶亡国奴帽子。”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摔手向门外跑,把黎明吓了一跳。

之后,张文清告诉黎明:小骡子的妈妈在地主家当奶妈,被地主逼得上吊自杀。他父亲是老实疙瘩的农民,气不过,上地主家要人,被狗腿子打成残废,赶出本乡。红军到川北后,他爹参加了贫农团,哥哥参加了赤卫队。白军围剿时,两人都被反水的地主武装杀害,剩下小骡子孤苦伶仃,红军把他收留下当了勤务员。

“黎教员,不是我多嘴,你太不了解小骡子,太不了解红军。人要没到走头无路,谁会提着脑袋干革命?红军中有好多小鬼都是烈士遗留下的孤儿。”

在这之前,黎明对这种极度扭曲的阶级仇恨完全没有概念。后来,每提到此事他都会感叹:“太让人吃惊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会突然精神崩溃?没见过,没法用文字语言来形容。唉,旧中国的社会呐。”

黎明闷坐了几分钟,走出房门到野外散心。他很后悔,没想到这孩子个性这么倔强,真不该冒冒失失伤他的心。

九月的陕北,秋高气爽。殊星几点,凉风习习。在单调的蝉鸣声中,黎明惊悚地听到几丝抽泣随风飘过。那音调幽远凄怆,时断时续,细微得若隐若现,让人感觉有一只蝎子在胸口爬上爬下。黎明试图循着声音找过去,好几次都差点弄错方向,最后才发现在一垛麦草堆下卷缩着一个矮小的人影。俯身细看,正是小骡子。

黎明赶紧靠在小骡子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悄声说道:“小同志,今天是我不好,不该那么说,惹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再哭了,好吗?”

小骡子听了这几句话,一下栽倒到黎明怀里,哭得更加伤心。黎明感觉小家伙幼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顿时有点茫然失措,不知该再说些啥,只好不住地用手抚摸小骡子的头发,希望对他有点安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月亮慢慢地躲进一片云彩,再从昏暗而且镶着桔黄粉红色边缘的薄云尾部钻出来,把一把银粉和着微风抛撒在杏黄的原野上。夜更深,更凉,更加安静,静得你不敢稍稍加重喘息。四周如同柔丝薄纸搭就的舞台布景,飘逸的雾气仿佛就在你身边,又仿佛根本不存在。突然,一只乌鸦‘呱哒’一声怪叫,如同随意泼洒的浓墨从黎明头顶一笔划过,缓缓栖落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上。老槐树已经开始发黄落叶,暴露出清晰可辨的粗枝细干。透过树枝,黎明看见乌鸦机警地转着头,好像发现了远方的危险。远方有两点绿荧荧光亮向山顶移动,很快在透明的深蓝色天幕上浮现出一匹孤狼的高傲剪影。黎明没有害怕,因为身边那个悲伤欲绝的弱小者使他不能放弃,他的内心油然诞生了一种天然的责任感。

过了很长时间,小骡子的哭泣声才渐渐停下,露出一对天真无邪的明亮眼睛,在月光下咕嘟咕嘟闪动。黎明小心翼翼地劝他回去就寝。小骡子这时才说:“文化教员,俺不是生你的气,俺是想起了俺爹,俺娘,俺哥,都叫白狗子,地主老财,蒋介石,国民党杀的杀,逼的逼死了。俺怕这个仇今生今世是报不成了。”说着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

黎明连忙安慰他:“小同志,千万不能这么想。没听师首长说过吗?换帽子只不过是个形式,关键是我们的心永远是红的。你懂得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吗?”

小骡子目光茫然,显然不明白什么叫深刻。

黎明捉摸了一下,又说:“想想我们每天吃的土豆,好多地方又叫它洋芋。”

“俺们还叫它山药蛋。”

“对,土豆,山药蛋是老百姓叫的土名字,洋芋大概是外国人先叫起来的。但不管名字怎么叫法,土豆还是土豆,我们只能煮着、抄着、烧着当饭菜吃,不能拿来当衣服穿。我在抗大听中央同志讲过,我们这支军队,只要还是共产党领导,就永远是穷人的军队,他的目标永远是解放天下的劳苦大众。你想想,劳苦大众指的是什么人?就是像你一样的工人和农民。白狗子,地主老财那么嚣张,还不就因为他们有军队,有枪。我们要报仇,也得靠枪杆子。今天的中国,这军阀那军阀,只有共产党的军队才是真心实意为老百姓打天下,我们不靠这支军队还能靠谁?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你才十几岁,路还长着呢,用不着悲观。”

就这样,在天苍苍,野茫茫的黄土地上,没有粗俗的搞笑噱头,没有艳丽的旋转灯光,黎明就用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和几句注定会被人遗忘的干瘪语言,解开了一个孩子的扭曲心灵。小骡子擦干眼泪,站起身,依偎着黎明的身体往回走,从此他再也没有对改编讲过一句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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