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一路风驰电掣,我和雅生站在钢材堆上,昂首挺胸,自认为颇有几分当年拿破仑指挥千军万马时的雄姿,甚为得意。美中不足的是,这列货车慢慢腾腾,在每个小站都要停留,沿途也就不断有人加入我们的蹭车大军。开出100多公里,还没有到绵阳,车厢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只可惜根本无人视我们这两位最先上车者为主帅,气馁之至,再也不敢挺胸。 风餐露宿一晚,第2天中午货车到达其终点站广元货运车站。犹如历经千辛万苦的一条老牛,列车长喘一声,停下不动了。广元,四川省北部的咽喉重镇,武则天的故居,有许许多多令文人墨客叹为观止的古迹名胜和优美风景。许多年以后,令作为观光客的我流连忘返,但当时却对其旅游价值鲜有所知,因此未做停留,匆匆赶至广元客车站等车。由于武斗的影响,广元车站没有工作人员执勤。下午一辆真正的绿皮火车一声长鸣,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进到广元车站,站台上所有等车的旅客,不管有票还是没有票,全部都堂而皇之的挤上了这一辆从成都开往北京的64次快车。 挤进车厢里才发现,车里拥挤不堪,椅子背上,行李架上,椅子底下,到处都站着蹲着躺着形形色色的各类旅客。时值酷暑,车厢里的空气浑浊难闻。我俩身上无票,对环境自然也不敢奢求,东挪西凑,终于找到一个椅子旁边小空地站了下来。 列车沿着嘉陵江边飞驰,车轮与铁轨之间发着极有节奏的声响,相较于之前乘坐的那辆慢悠悠的货车,这客车犹如奔腾的骏马,在风景如画的巴山蜀水之间飞驰。没过多久,车厢尽头处几个重庆京剧团的专业演员应周围旅客之邀,开始了一段京剧清唱,演唱的是革命现代京剧《芦荡火种》(后易名《沙家浜》)里面的“智斗”一节。拥挤的车厢居然为他们开辟出一块空地,让这些科班们一招一式地唱念作打。胡传魁的豪爽大气,刁德一的睿智阴冷,阿庆嫂的聪明伶俐,被这几位演员演绎到了极致,丝毫不比原创者北京京剧团那几位演员逊色。随着阿庆嫂最后一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嗓音落地,喝彩声鼓掌声几乎能够掀破车顶。我看得那是如醉如痴,万分投入,从那一刻起彻底的爱上了京剧。那两年看的节目,多半都是由红卫兵自己主演的小节目,那水平简直是超级业余。记得有一个舞剧的结尾是一群红卫兵一式弓步,齐齐指向一个龟缩在角落的人大声地唱到:“你你你,你这个坏东西,你你你,你这个刘少奇。”。看上去就跟骂大街一样,毫无任何艺术成分可以让人欣赏,与此时此刻列车上正宗的京剧表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那两年的神州大地,七亿人能看的国产电影,除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就是《新闻简报》,其余的文娱活动几乎为零。现如今的年轻人可能根本想象不到,从1966年到1974年近八年时间里中国没有拍一部故事片,1970年以后成为中国电影头号明星的西哈努克亲王,1967年还待在柬埔寨坐在国王的宝座上面呢。那会儿一部《列宁在10月》的陈年苏联进口片看了不知有多少遍,里面的台词都能一句不落的背下来。此等文化沙漠的环境之下,能在拥挤的火车里白蹭一顿高水平的演出,彼时的心情能不激动万分吗? 翻秦岭,越汉江,经宝鸡,列车半夜三更抵达西安站。我睁大双眼,环顾四周,紧张万分,担心如同班长D同学一般,又遭到暴徒们查问。谁知竟是无事,也许是上次那个重庆崽儿的一枪,余威尚存吧。客车上没有乘务员查票,更没有乘警执法,一路无阻,第二天抵达郑州。郑州是交通枢纽,很多列车在这里交错,是很多旅客换乘列车的重要车站。雅生牛高马大,做事却是毫无主见,问我作何决策,是继续乘车北上还是转车去江南?本来我的首选地是南京,应该在郑州下车转乘去上海的列车。可是因为在郑州下车的旅客太多,让我们意外的得到了一个双人座椅,高兴万分。在拥挤的人群中站立了一天一夜,疲惫不堪,屁股一落座,那是何等舒服。此时不享受一下痛苦之后的快感,更待何时?加上小时候在北京长大,离开了几年也想回去看看。所以未加思索就作出了决定:“继续走”。听我一声令下,雅生不再言语。停留片刻,绿皮火车又继续北上了。 有道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正当我们沉浸在即将抵京的胜利喜悦之中时,车在保定站停下了。只见站台上到处都是解放军,正紧张地列队奔来跑去,一副如临大敌之势。我暗想不对,恐难逃一劫,急忙招呼雅生下车开溜。岂料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没有溜出站台就被挡住。查问我们,当然是没有票,被叫到一边排队。随即见车上如潮涌般被清下来一大堆人,车厢里顿时空空如也,原来客车里绝大多数都是逃票的人。 被解放军带到车站外面的广场上,外面一溜的解放牌大卡车。我们被一车一车地拉到市体育馆,那里面已经是人山人海。过了两个小时,大家集合听首长指示。一位气宇轩昂的的解放军中年首长拿起一个大喇叭开始讲话,他告诫我们:北京近来上访者太多,给市里的食宿和交通带来很大的压力,因此国务院和军委下令组织部队在保定设防,拦截新来的上访者。大家不要担心,你们可以有苦的诉苦,有冤的申冤,随身携带的上访材料可以交给解放军,保证送上去。诉完苦出完气以后,大家各自回家,车票由解放军解决。讲话完毕,众人被编成若干个小组,每组十几个人,每个小组有一个当地的义务人员来领导,同时负责大家的吃和睡。不能不承认,组织工作是相当出色的,体育馆内几千号人,居然能够井然有序地轮流学习,吃饭,睡觉。接下来两天,主要任务就是学习中央文件,当然就是动员大家回家的文件,然后就是发言诉苦,递交材料,反正是不能出去的,只能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我俩赴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上访诉苦,因此只是扮演听众的角色。同组四个来自重庆的中学生,发起言来滔滔不绝,声称由于战乱,自己的亲爹老娘或死或残,现在已经无家可归,非要去北京找上级申冤。同组还有一位四川老大爷,声泪俱下地诉起60年代初“办食堂”的苦来。声言自己的生产队里当年家家饿死人,户户嚎哀歌,家的儿子和女儿都没有了,因此也要去上访。我听了半天,仍然是似懂非懂,如坠云雾之中。后经人点拨,方知“办食堂”乃“大跃进”之别称。我心中顿时大不以为然,认为老头反动透顶,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那可是三面红旗啊,岂能容你在此胡言乱语。两年以后我自己响应毛老人家号召,去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在一次忆苦思甜会上,亲耳又听了一遍一位老姝的诉苦发言,其内容与保定体育馆里的老大爷所言几乎完全相同,加之生产队两片丘陵上布满了上百个坟头,而且被贫下中农告知里面埋的人几乎都是“办食堂”期间饿死的人。那时才恍然大悟,老者所言不虚,全为事实,实实在在是位思想解放的先驱。 体育馆内住了两天,首长又召见我们,告知已经为我们每个人办好了返程火车票,当日即乘火车返回。随之,一位解放军战士负责“护送”我们几个四川来的人到车站。进了车厢以后,每个人都有座位,这回我们可是有正规的火车票了。我们让这位战士回去,他坚决不肯,极其认真,极其热情,直到列车开动以后才转身离去。我对他的敬业精神肃然起敬,也为他当时的友好态度感动不已。有车票在身,大摇大摆安安全全地回成都,这一趟旅程也可以全须全尾地完成。可我们不甘心到了北京的边上又离开,车刚停在第一个小站,我们就毫不犹豫的全体下了车,转身登上一列北上的列车,又到了保定。这一次我们从两个人变成了六个人,包括那四个重庆学生。这一次保定车站上没有任何解放军拦截,可是我们在一个戴眼镜的重庆学生带领下,又傻乎乎地回到体育馆。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白,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首长一见我们又回来了,勃然大怒,使劲一拍桌子,怒斥我们太不像话,声言绝不再接待我们。我们自知理亏,灰溜溜的回到街上。偏偏此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来,把我们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此刻毫无心思逛保定府,赶紧冲到火车站候车室,当晚提心吊胆度过了一夜。顺便一提,从那天晚上开始,在火车站里睡觉,带的那张塑料布铺在地上就是床,书包就是枕头,这张硬板床和这个软枕头伴随了我将近一个月。 第二天,每人买了一张三毛钱的火车票,登上了一辆北去的慢车。三角钱只能乘坐一站地,我们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像以前一样蒙混过关。没想到保定到北京一线查票非常严格,才坐了两站即被查出而被驱赶下车。第一次被驱出,我们直接又迈进同车另一辆车厢。下一站第二次被赶下,所有的列车员都提高了警惕,严把车门不让我们进去。火车开动之后,一个重庆学生猛地冲向列车,飞身跳上车门外的扶梯。其余人见状,个个不顾安危,跟着先后跳上火车,站在车门外的扶梯上(当时的慢车车门外有扶梯可以站立)。那滋味比站在货车的钢材堆上带劲多了,很有几番铁道游击队的风采。没两分钟,一位随车执勤的军代表把门打开拉我们进去。我们担心有诈,不敢进入,他着急万分,连说:’你们既然已经上来了,我就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人命不是闹着玩的!”,其态度无比诚恳,我们只有一一鱼贯而入。下一站当然又被请下去,我们再如法炮制一番。虽说是次次成功,但每次都有人掉队,雅生也不知何时失踪。车到徐水站,只剩下我和另一个重庆学生还健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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