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全是水,而我不是水。水只是我的空气,我是一条在水里游动的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据说来自于一个小小的泡泡。这真难以置信!我曾经居然是个小小的泡泡,鬼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别人说你是个傻瓜,你会相信吗?你自然不会开心,你穿着时髦,打扮得体,一表人才,怎么就是傻瓜了?这么说你的人真是瞎了眼了。 那些泡泡在水里翻滚,一上一落,然后,你就摇着尾巴出来了。你学会了吐很小的泡泡,并以此为戏。这是谎言!我会吐泡是一种自然就会的技能,可这不能证明我是从泡泡里生长出来的,我不会相信,因为我从没有看见过,我吐的泡泡全是一团腮里的空气,浮到水面就回了老家了。 我在水里游来游去,水里很寂寞,我跟你说吧,简直寂静到要死。水里的规矩你知道,就是什么破事你都能看见,都能听到,你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去做,但你不能说,因为你的嘴啊,总要忙个不停地张合,把一些脏水弄进去,又将废水吐出来,没办法,污染严重。你又不能开口向上边申述,那些大嘴鱼才懒得理你呢,它们爱小鱼,专吃小鱼,虾米,呵呵!水里就是这样的。要好好地活着,就得躲着点,机灵点,少说,乘机多吃,这机会主义你别小看了,这是生存法宝,最高的生存原则呢。 我就吃在水里,拉撒在水里,玩在水里,睡在水里,这是很自在的。习惯了,会觉得趣味无穷。比如两条大草鱼在水路上相撞,就很有趣。因为这儿没有交通法规,所以,都私下解决。就看自己多强壮,脑门多硬,肉有多厚,有时,二话不说,他们就摇头摆尾地就打开了,有时还成群结伙的斗。我们这些小鱼儿就可以得点便宜,它们干活将水底的小虾米和浮游生物全闹腾起来了,咱捡个现成,它们要是伪装了可不好逮,咱天生眼睛就不好使,只要它们活蹦乱跳的,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吃它个龟孙子的,吃饱了就溜。呵呵。 其实我身份卑微,你以为我多自由呢,我就一养鱼塘里的鱼。鱼塘四四方方,规规矩矩,风平浪静,跟监狱有的一比,水底的规矩名目繁多,不过,总而言之是一种和谐的塔式结构。这种结构越往下越呈一种螺旋状,很漂亮,精美,不过稍不注意就会被这螺旋片刮伤,尤其是当你觉得你仿佛是在一条在山溪里自由快乐地迅速游动的鱼的时候,比如来个自由式啊,蛙式啊,蝶泳啊,这些,你就会被那些螺旋片卷进去,变成一堆鱼肉,鱼骨什么的,甚至被制成干鱼。 哎!鱼塘的鱼会有什么好命运。除非你天生就长得快,有一张吃生猛小鱼的大嘴,你就可以横着来,逮着什么吃什么,总有余粮。可我偏就生着个小姐的樱桃嘴,多吃点儿就怕撑着,而且不敢争不敢抢,看见嘴大的就鞋底抹油,好比裸奔一样,感觉还快点,只恨爹妈把自己尾巴生短了,不能打一个旋机就没影。 我觉得活着时时刻刻有压力,对我这种喜欢安安静静待着的主,水里处处是压力,瞧瞧我的背,这都驼了,你不能说跟压力无关,是他妈的遗传。尽管个个都驼了,可这是新风尚,叫着“美丽之弧”。有一年,我们举行了选美活动。谁驼得厉害,谁就可以独占皇冠,并接受大嘴鱼们的颁奖拥抱,和种种好处。你不知道,大嘴鱼是多么热衷于去拥有这些“美丽之弧”啊!恨不能当场就生吞到自己的肚子里,慢慢享用,慢慢消化。 我们这些没主的鱼,除了为食物祈祷,侍奉食物,还侍奉塘中央巨大的氧气输送机。你知道,当水里氧气稀薄的时候,你就会浑身没力,尾巴瘫软,感觉是生病了。大家都懒洋洋的,连食物也懒得去争抢了,就好像末日临头一般,没谁打得起精神。就是大嘴鱼们也惊慌失措起来,纷纷跳出水面抗议,为民请愿,顺便吸口氧。所以,我们都很迷信,希望过安乐的日子。可迷信不是罪过,而是为了得到心灵安慰,是为了确定一个神,并向他忏悔。而我们并没有任何罪向任何一个神忏悔的,倒是我们平日里所侍奉的所有的神,应该在我们倒霉的时候来保佑我们,所以,我们高于所有的神。我们侍奉神,是因为神会为我们消灾,为我们扭转命运,而不是我们为他的福利而放弃我们自己,甘愿做成他牺牲。 说到我们鱼塘里的生活,还是值得细描细绘,十分特出的。比如,表面上所有的雄鱼都有一个法定的合理的配偶,可实际上,没有几条雄鱼会按这明规则办事。一旦自己没被吃掉,忽然长出个大嘴,就开始花花心肠起来了,在水里你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些大嘴鱼堂而皇之地公然追“美丽之弧”,其实,根本不用追,而该叫着“一拍即合”,它们会把水弄混来,然后钻入那浑水里,这叫“开房”,当浑水慢慢淀清后,他们就办完事,谁也不认识谁了。就是吐一串泡泡的工夫。这也是所谓的泡泡主义,很流行的。 我们也常组织起来,开开QQ会议,探讨一下水下爱情,水下天堂,水下民主和法制什么的,基本上都是默会,很少泡泡吐个没完的。基本上都是嘴最大的那个一个劲地朝天上吐泡泡,大家围在他的身边打瞌困,爱听不听的,趁他没注意,和临坐的秘书亲个嘴,这也是很有趣的。谁要是把泡泡吐到别人脸上,别人肯定也要把自己的泡泡吐到你眼睛上,这是经验,要不,别人就会认为你没有个性,是条傻鱼。不过傻鱼是群体特征。这鱼塘前年还是一片沼泽,只有几条小狗鱼在那泥浆里闹浑汤,后来就不知去向了,听说洗脚上田,全都做起了大嘴鱼了。 我不喜欢大嘴鱼的生活,因为他们的所谓生活都说成是一付倒霉样,什么一条毛巾洗五年,一件衣服穿十年之类的,吃更是稀奇,据说都有相当的辟谷道行,比如一针鸡血顶半年,十天半月不闻腥,个个都是道士模样,真可惜了他们那张张天生的大嘴。 大嘴鱼喜欢过秘密生活,而且相当保密,形成了制度。所以,我们这些小嘴鱼都是制度下的产物,喜欢安安静静地闭嘴,很少一激动起来,将那泡泡扑扑扑地吐个不停,吐也是白吐,吐了还不就是一团空气吗?呵呵,安静多好,可以为自己保氧,活得滋润,最重要的是稳定,这压倒一切。 我在泥堤的下面弄了间商品房,打算和我那小妮子凑合着过。她脸长得稍微有点美,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相貌还不错,没让我这爷们在人们面前不好意思,身材尤其佳妙,看上去,有一种很玲珑的感觉,有时她游在我的上面,以天空做背景看,她显得还很剔透,肌肤水嫩,就像刚掀开纱布冒着热气的水豆腐。我花了半年追她,和一条恬不知耻的大嘴鱼暗斗,终于和她私奔成功。我们从塘的北边跑到了很远的南边,我们在那儿一起觅食,爱得实在是顶不住了就结婚了。洞房那晚,她羞羞答答地被我搂在怀里,风情万种,把我可怜的一点脑浆子整得一阵红一阵白的,差点就迸开了。我梦见了观音菩萨,梦见了那些飘来飘去的泡泡,从此,我相信我真是从泡泡里来的呢。 自从我结婚后,我觉得自己的日子才有了着落,比单身要丰富许多,吐泡泡也像个大人了。重要的是我能思前想后,那些泡泡在我肚子里来回转动的时间更长,更能原谅那些小鱼不假思索乱吐的泡泡。比如,几天前有一条小鱼朝我吐泡泡,很刺激,也很诱人。我一个刚阳气十足的大泡泡朝他劈脸吐去,弄得他的脸肿肿的,一愣一愣的。他就开始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小泡泡不停地朝我吐,烦得不行,我只好转身游开。很无聊的。呵呵。 我很想有许多孩子,这想法真折磨人。说真的,我想研究一下自己是怎么从那泡泡里长大,生出的。出生时,我有没有立刻吐一串微小的泡泡,并迸发出哇哇声,这很值得试验一下。可我被规定只能让我妻子的一个泡泡来到这世上,所以,我研究的欲望,试验的热情立刻冷到了冰点。那些大嘴鱼就可以多生,我就不可以,这不是让我失望透顶的事吗?走,找管这事的大嘴鱼去,我还偏偏不信天下只是大嘴鱼说了算,我要争取自己的试验权,研究权。我要抗争了,我!
凡挨着螺旋片的地方,就有大嘴鱼们的办公室。我在公共水道上逛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叫“繁殖局”的地方,门口盖着叫不出名目的水草,生得很茂盛,浓密,光影子在泥面上忽闪忽闪的,幽静得有点怕人。虽说是门,其实就一天然的石洞口,因为刮擦得多,滑溜溜的,积着厚厚的塘泥。我一看,有三层那么高,进去吧,那些窗洞反正也没见开过,瞧不出啥来。 我游进了里面。呵!里面科室还蛮多,洞口钉着牌子呢,什么登记室,手续室,传达室,收费室,更衣室,特种项目收费室,还有什么化验科,人工培育科,精子提取科,卵子储存科,心理诊疗科,避孕研究科……看得我眼都花了,真觉得自己见识浅,知识薄,思想陋。我兴致勃勃地逛了起来,楼上楼下地游来游去,就跟刘姥姥似的,满目的新奇。 有一只罗非鱼老爱跟着我,我走那他跟那,就这让我觉得尾巴发酸,浑身不自在。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是个保安,是专盯人的。样子长得肥肥胖胖,脖子上还挂了个口哨。你要是回头盯住他,他就装做没事人,眼睛立刻上翻,显出冷漠和苍白,慢慢地抖着他的尾巴,就跟条死鱼似的。 我本想向他打听这儿谁管事,瞧他这副德行,觉得还是免了,闹不好会轰我出去,那不白来了。我还是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他可不能随便阻止我,也许很容易找的,说不定在三楼,因为领导都喜欢高高在上。 我快速地游上三楼,那走道的尽头有个大会议室,旁边有个很花哨的牌子,挂着几根开小花的水草做装饰。那牌子上写着:局长室。我将那门顶了顶,算是敲门,里面一个洪钟似的声音说:进来。我就进去了。 我进去一瞧,就见着个大嘴巴鱼。有十斤来重,好家伙,一看就很沉,而且,你摸不透他的脾气。这大家伙坐在一块废木板上,悠哉悠哉的轻摆着他的尾巴,嘴里抽着上好的水烟,那烟斗是用最好的芦苇杆精制的,是名牌货,我在芦苇荡觅食多年,一眼就瞧出这位局长大人的烟斗质地,这就是经验。 局长口气很生冷地问我:小家伙,你有啥事啊!为什么要敲我局长的门,那些科室都放假了吗?哎,你们这些小东西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喜欢闹事,就是喜欢给我添麻烦。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好像搁着十八面鼓,咚咚咚地乱敲起来,险些吓得掉尾巴就跑,肚子里的浮泡也膨胀起来,觉得自己轻得就好像大嘴鱼局长嘴里吹出来的烟雾。我把肚子里的气泡咕噜咕噜赶忙吹尽,稳定下自己的情绪,壮壮自己的胆,心里想:我结了婚了,一家之主,我怕谁啊我,赶紧接话。 我说:局长先生,我是个民间科学研究人士,我研究过永动机,生物科学,还有水医疗项目,制造过半斤纯净水,纯度达到百分之九点九,并获得友好邻居奖。最近专门研究繁殖问题,这些都是我自己出工出力,没有花塘主一分钱,由于你们的法规,我的研究实在无法进行下去,很可能中断我的开创性研究,所以,…… 局长扯了一下他的大尾巴,这就是鱼类懒腰,接着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标志就是那个凌空飘远的大气泡,看得我好奇得要命。他眼皮都耷拉下来了,以此证明我所说的全是无稽之谈。听我停住了话头,他忽然睁开眼,嘴一撇,典着的白肚皮往木板上一拍:嘟——住嘴,小东西,你丫的真很烦人,没事捣鼓这些玩意,就你丫这底子,还研究科学,那我们的科研院所都不得全解散喽,回家和老婆舒舒服服去睡多好,你丫的操这心干嘛!啊——快点滚,老子要午休了。 我不想这样就办完事了,就这样回去,邻居还不得笑话我?不行,我抢言道:我强烈要求我要多生几个孩子,我要继续我的研究,我要你批我条子。 批条子?大嘴鱼局长从木板上立起来,看上去就像个人,尾巴从静止开始摆动。我一看这情形,觉得不妙,这是想对我来个急冲锋,一口将我吞了。说时迟,那时快,我脑子里一激灵,忙一扭身,尾巴往后一弹,鸟似地飞出大门,只听得尾后嘎嘣嘎嘣的牙齿响,我的魂都泄到水里了,奔下楼梯才回来,半路上撞倒了那个正发呆的保安,差点没撞出他的屎来。我心想,丫的,我撞你活该,瞧你保的这阎王地方,你丫的也不是好东西。 自从这次倒霉得几乎出血的事件之后,我见者大嘴鱼就怏怏不乐,时常闭门不出,不问世事。常和老婆在家里演戏,我扮演大嘴鱼,她扮演我,你还别说,他扮演的我更像我,尤其是义正词严之后战战兢兢的样子给她演活了。可我演大嘴鱼老是不像,我没抽过烟,吐的泡泡也小得可怜,我为什么偏偏长了张樱桃嘴呢,哎——我迟早要上舞台演演去。呵呵。 我很喜欢晚间到学会去玩玩,一来消磨时间,二来长那么点见识,探听点新闻。学会叫做网络论坛。晚间很多活动,有很多很聪明的鱼组织各种演讲,有庄子鱼,尼采鱼,老子鱼,孔子鱼,卡夫卡鱼,各种学说都有,稀奇古怪,面目种类繁多,记都记不住,更别提一个个认识,相互碰头问好了。这都属于私下探讨,就是那种找个僻静的地方,大家围坐在一起,你吹一串泡泡,我吹一串泡泡,据说这样彼此就更聪明,头脑更灵活,比看精神科要好。 我有时也跟着去吹,可能是底气不足,吹了几年也没有吹出啥名堂来,倒是吹出了一嘴的病。后来塘主在水里落了点明矾才治好。再后来,我就很少去吹了,要吹也是忙完了家务活再吹,把房门关好了对着老婆吹。其实,吹来吹去还不就是个吹,也没见着谁脑门上长出个智慧包。搞不好会像住前边二楼的鲤鱼先生,丫把自己的胡须都给吹没了。这家伙吹上了瘾,不停地吹了两个通宵,结果遭报应。丫还差点把大嘴鱼给招来了,幸好散得快,玩命不是,真TMD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