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完,照完相,拿了毕业证我就离开了学校。对此,我二十多年都不想回忆。那一段经历,我努力过、挣扎过、苦闷过,也开心过、欣喜过、欢乐过,但这段青年时期的经历不知怎么的,我一直只想忘掉。 它浮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淡薄,但就像一层雾,却始终不肯散去,它有着真正家乡的味道,但却是那么辣、那么咸,只稍微那么一回忆,就立刻把我的嗅觉充满,浸润着我,五味翻腾,其间还充满着青春的浓雾和迷烟,幻觉和梦呓,一些温情的氛围以及残酷的破碎的情境;而我只是在那连续的懵懵懂懂的生存地界,领受着寂寞和孤独,无尽的羞辱和冷落,形如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乞丐,每当我把我苍白的手伸向一个似乎有些暖意的空间,便会被立即打落,手会生疼,心也会。 也许我不配,也许被认为不配,或许真就是配不上这个世界那吉祥如意的喜洋洋的节日般的梦境,没有资格理喻它的乐天、它的宽宏大量、它的慈眉善目,它母亲般的恩情以及父亲似的尊贵。 或许,我活在这个社会上,卑微的有些滑稽可笑,无关宏旨的可以省略,甚至我的那么些个认真,都像一些零碎的,可有可无的黑色幽默;像连续的滑稽戏中面孔不断变换的丑角,不断地向别人道歉,请求别人原谅,自己真的还不够可笑,真的不够滑稽,人们应该赶快把我忘掉,让我重新再来过。我应热切地逢迎着他们,逢迎这世界,我不会说我累了,我绝不说我真的很累,身心疲惫,尽管我真的是快累死了。 我记得那天,我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学校。身体在逃,灵魂还逃的更快一些。出了校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憋在心里仿佛有好几年那么长。我手里攥着高中毕业证书,一个难看的、红皮的、封面有印刷错误的毕业证书,我把它扭了几扭插入书包,心里颇觉痛快,但又感到有些茫然失措,觉得虽然走出了一个包围着的围墙,必然要走进显然的另一个包围着的围墙,这让我的痛快转眼之间变成了身体的抽搐。 好在那时年轻,有着浮在围墙上空的梦想,这使我忽然间又感到欣快起来,我想自己年轻着呢,可以慢悠悠地考虑,闲适地着想未来的一连串稀奇与古怪。我并不急于赶路,完全不往后看,讨厌的故去的记忆我在意识中想尽办法深埋,掩藏,销毁,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为此,我挣扎了很多年,最后还是无功而返;那些记忆残忍地微笑着,就像暗夜里的花,散发着迷魂般的香,又像一个历经岁月冲刷,再也望不见蛛丝马迹的古堡,忽地在深夜的某一刻,门冷不丁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班同学,跟着几位必然是劳碌命的傲慢的老师,从一间教室的门里走出来,在下课铃声里瞧见了我。 我在去学校的那条烂路上走了他妈的十八年,瘟神的,一年四季,就晃荡在这条路上。一段时间是跟着神经质的高年级的走,后来走着走着,屁股后面就跟了一大帮子神采飞扬的低年级的同学,以前看高年级的同学,那男同学跟女同学几乎都不搭讪,真正是各走各的,后来,看到低年级的同学,男女都一起走了,有说有笑,毫无芥蒂似的。这些混蛋。 我就奇了怪了,觉得高年级同学比低年级同学羞怯的多,木讷的多,待到自己也结识了些女孩,才真正觉得那些高年级同学的木瓜样子是多么地可笑,当我真正想探寻其中的道理,结果撞到一本从我前面扔过来的社会教科书,看了看封面,我意兴阑珊地丢开了。我对这些书,只记得几个词。 我从不和同班甚至同年级的同学交往。顶多就是在班里闲扯扯淡,下了课,我就把头在课桌上埋下,听他们说话。现在,有时候我想到那时每天都和同学脸对着脸,就这样连续面对好几年,想到这种情景,我都有些恶心。就像我的兄弟,姐妹,相处久了,就觉得恶心,时时刻刻都恶心,虽然,不是十分强烈的恶心,而是那种漫不经心想立刻离开,不想再看到了,可偏偏不是上午要看到,就是下午必须看到,甚至晚自习的时候,还他妈活见鬼一般地再次看到,就感到一种麻木不仁的恶心,它使我厌倦、昏沉、呆滞,聪明劲变得非常稀薄,精气神荡然无存。 那些同学在教室里也是神情疲惫地心事重重、眼神古怪,言谈也神经兮兮的,有时还很荒唐。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你甚至可以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叽叽喳喳的信马由缰的荒诞活动,幽暗又肤浅;笨拙中带着家乡野蛮的土气,灵巧里含着街面上油腔滑调,痞里痞气的邪恶。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地念念有词、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眼睛一忽儿往左边凝视,一忽儿朝右边游走;只要一个同学站了起来,要不就目不斜视,要不就远迎目送,忽然,就翻开课本专注凝神起来,因为感觉身边的眼光刺溜就盯住了自己的脑门,定定地不肯离开,做演员的总要有所表示。一些同学的身体多年来就像通了电设定好了似的,那坐立的姿态几年都没有啥变化,萎靡的常年萎靡,醒定的累月醒定,还有些像个毛猴,把那腰身扭来摆去、八面玲珑,令人烦躁不安。 他们身上都打着各式各样家族的印子,这些印子你不得不穷极无聊地研究个好几年。有时,他们的家人还会跑到学校门口和教室门口来,给你实地验证一下那些家族印子标记的准不准确,鼻子一致,眼神一致,就他妈走路的样子也惟妙惟肖地是祖传的一种形制,就像从历史中定制的一样。我不怀好意地对此咯咯大笑,后来就获得一个全班公认的“神经笑”的好名头。 就连班主任熊老师也对此外号表示跟屁虫似地认同,她单独碰见我的时候就训斥我一顿,说我“神经笑”不该这么乐天派,“这很不合理”。你应该多花点时间,管管自己的学习成绩。尼玛,嘴里连珠炮说起来就跟尼姑念道德经似的,绕着圈把那最刺激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上好几遍,有时,她在上课的时候我一笑她就让我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阴阳怪气地面讥讽我,那时那刻,我觉得自己的脸肿的像个刚出炉的面包,感觉热气轰的一下子把自己变成个以儆效尤的名人,现眼的就像个刚登上舞台完全没啥经验的演员,慌神之中,目不能观、耳不能闻、嘴不能言,一块剥了皮的羞愧吧嗒就掉到课桌上,然后就顺着课桌的四只长腿把整个教室的地面都涂满了。下课铃响了,这些王八蛋同学,抬脚就在地面上踩来踩去。我想转学。 自从熊老师禁止我吃笑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情绪非常低落。有一天,我跟我同桌说,我正在练习腹笑。我同桌是个上海人,平素一脸的我大上海的表情,听我这么一说,就问:什么是腹笑?我故作神秘地说:就是顺着肠子滑溜溜地笑。上海人视野开阔,内心绵密,立刻就没有响的屁笑了起来,笑得这么稳妥、这么安静,我真得好好学学他这么具有控制力的感情表达了。 所有的课里,我最讨厌体育课。体育老师跟他妈的旧社会苦力似的,一身的肉,肥瘦不清。喜欢喝大酒,喝完了酒就跑到体育场来了,情不自禁的说一些醉话,有时还面孔红扑扑打个饱嗝。我们都得忍住笑,他真会动手打人的。反正他觉得不说话就不是老师,说了话就是老师,我们说了话就不是学生,是社会流氓,不说话,就是学生。他带着蔑视的眼神看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的我们,身上的酒气熏着我们,偌大的嗓门操着我们,我们都很服帖、乖巧、聪明地知道怎么尽量做做样子去训练自己小道士的身体,小尼姑的身板,只要他一走开,大家就轻松地,自由散漫地聊天,或者蹲在树底下歇会儿。而我,几乎都在翘课。 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个万众瞩目的大美人,声音好听的要死,虽然我们的英语口语水平就像非洲土人的汉语水平,但上课不是用英语讲,而是用汉语。虽然英语课很少,早读课大家用各自方言念出的英语就像万国会堂一般的热闹,但总的气氛是好的,说明英语值得学习。英语老师曼妙的身材、青春洋溢的表情、举止的朝气蓬勃,站在讲台上,总让我们浮想联翩、神思飞纵、温柔甜蜜、乡音沉醉,既像个宝莱坞热舞的剧情,又好比好莱坞致命的恋情,你总能没完没了地顺着她那清新悦耳的声音、甜蜜的微笑、伶俐的口齿,编织出牛郎织女般动人的情节。 你能想象一位法国女人的浪漫精美;一位英国女士的卓约风致;一位意大利女人的迷人勇气;一位吉普赛姑娘的甜蜜忠贞;我们带着喜悦的表情欢迎她几乎是蹦着进入教室,又贪恋地目送美人儿袅娜地消失在门口。有时回眸一笑,更是不觉在人间,直飘入外乡仙境和她勾着手,柔情蜜意情分里,漫步在杨柳青青的河畔水岸,吹吹西洋风。想来,真是力比多分泌过多。 但我对此还是感觉没劲。这些都很虚幻,我整天双手在学校各处摸索些实在的有趣的东西,但白费劲,毫无意思,一点也摸不到。有时下了课,我就跑到一块草地上去睡觉,晒太阳,风一吹,满脸的沙子。我想我是进入暮年的青春了,似乎什么都看见了,就是无话可说,心中骂声四起,却一个字也懒得说,但闭不住,就开始写了。那时我想写科幻小说,设计了很多情节,整天就是活在外太空。比如如何在宇宙空间找食物。如何找水。如何捉个外星人当宠物。或者和一个X星座的美女,一个四条腿三只手的外星人谈一场世俗的恋爱。如何养育后代。如何设计一个机器育婴室,吃和排泄应该遵循科学的流程。这么孤独地寂寞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们校长是谁,长什么样,因为我是近视眼,看不清校长讲话时的样子,人又不八卦,不喜欢学校新闻,所以,我那高中几年,算是白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