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曉熳從夢裡睜開眼，眼睛子黑得像一個單車的鈴鐺，那麼大，又那麼圓。睫毛可愛地上下一掃一掃，兩顆星星一樣發亮的水晶球打開了。這麼說，她該是醒來了。

　　早上睡到自然醒，曉熳的脾氣就很好。她在床上翻來滾去，仿佛夢還沒有走遠，她忽然趴在被子上一動不動，就像從漸漸散去的睡霧當中伸手去勾夢的手指頭，越勾越遠，沒勾着。接着，她懶懶地面朝天翻身躺着，眯着眼，慢慢張開小嘴，愉快地地打了一個香噴噴，美滋滋的哈欠，兩條腿忽地蹬得筆直，把一個綠色紫花的枕頭踢落了床。

　　“我醒-來了，嗚嗚，真想大-哭一場!他們搶了單-車，單-車。”她說話的聲音因為還處於非人間的天使狀態，所以，我得專心豎起耳朵聽，趕忙在我的腦子裡閃電一般地翻着密碼本查找，才能模模糊糊地略微知道點她的幼兒方言。當我說：“你是說，你看見了漂亮的法拉利小跑車嗎?爸爸到電腦里搜索幾幅精美的相片，打印幾張，貼在牆上，那些車真的很美。”“不是!”她大叫道：“單—車—”“哦，知道了。”我終於從密碼本里翻到了單車這個詞的正確讀音。

　　“誰搶了你的單車?是那個大頭哥哥嗎?還是小蠻牛姐姐?他們是怎麼來搶你的單車的，他們是不是很厲害?他們抓你的臉了嗎?弄傷了你的鼻子嗎?”她的臉經常被玩伴抓花，所以我很擔心。可我的一串疑問安安靜靜地掉進了水裡，她沒有理會。她微笑着，左手很優雅地去摳鼻孔，一會兒又去搔自己淡黃纖細的亂發，仿佛那些令她發癢的浸在汗水裡的小蟲蟲在等着她揉摸，啊哈，真舒服!那些小蟲蟲都不再動啦，一齊睡白天覺去了。

　　曉熳一骨碌從床上翻到地上，光着一雙潔白的小腳丫子站在黑色的大理石地磚上，映襯的像兩條白玉。抬頭看着落地窗外的陽台興奮地說：“走，單-車，去。”單車正呆在陽台上，等着清澈美麗的朝陽射進來。它花了我300100秒的工作時間，幾天的工資，從兒童魔幻工廠的精品店裡買來的。這種精品店的生意奇好，供不應求。車子通身鮮紅，彩繪着蜘蛛俠的神奇造型，像一列凌空欲飛的火焰，只要一摸上它，如座椅、把手、鈴鐺、輪子，小孩立刻就會遁入魔幻的王國，騎着它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怎麼騎就怎麼騎，不會掉下來，也不會磕着頭;單車隨着環境的變化而變化，是一個靈巧的變形金剛。

　　曉熳跑過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單車的把手，一股神奇的力量立刻將她安放在單車的座位上。太好了，後座的箱子裡跳出一個頭盔，給她她戴上了，雖然這隻有着安慰家長心理的作用。我去玩了，爸，拜拜。我瞪着驚奇的眼睛，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揚手說，小心啊！要是怕了，就下車。話沒說完，只見她眼睛瞟向陽台外離得最近的一片棕櫚樹葉，右腳用力一踩，單車騰空而起，像一隻紅色的鳥一樣，蹦落過去。只見棕櫚樹輕輕地一抖，穩住了，用葉子接住了她和車，將葉子的尖端壓得彎向地面，像滾一顆水珠似的將她流向地面。她停住了車子，仰頭望了望三樓的我，邊吐舌頭邊伸出小手向我招了招，表示感覺很奇妙，可身體一點傷也沒有。

　　我匆匆下樓，有點不放心，不管這車怎麼安全，我總得陪着她，要不，她玩得高興，從樓底下的大花園門口跑出就很危險了，外邊車水馬龍，異常繁忙。當我從樓梯下去的時候，小傢伙又蹬車上了棕櫚樹葉子，玩得興起，從這片葉子上倏地跳到了另一片，將葉上的灰塵和蟲子都掃落下來了。爸爸，我在打掃這些樹葉，你不知道，這樹葉上很多髒東西，很多壞蟲，它們吃壞了我前面的路面，弄得凹凸不平。我忽然覺得她怎麼像個大人似的說話，說得這樣流利，這樣有條理，難道這是單車的效果？什麼凹凸不平，難道此時她眼前的世界一直是平的？這倒是非常新鮮，聞所未聞。

　　此刻，早晨的太陽蹬着梯子爬得很高了，他很有錢，很闊氣，是天上最大的富翁，只見他用手將大把大把的金條呼啦啦朝公園的中央地面拋撒，閃亮一片，可一落地，一個子兒也見不着，全被地上的泥土石塊閃電般埋藏起來了。在公園的水池邊，有一隻老蛙可能是還沒睡，有一聲沒一聲地吹着它夜晚才吹得最響的喇叭，沒見着它的人，光聽着它哇嗚哇嗚蒼老的聲音在滾動，又像是木訥的老僧敲着一個沒勁的破鑼，在空中劃一個很大的圈圈，然後就不見了。聽來悶悶的，覺得很討厭，又覺得有些神秘，仿佛是古老的小魔術。

　　好一會兒，曉熳從樹葉上下來了，脫下頭盔，甩着汗津津的頭髮說：我把公園最大的幾棵棕櫚樹清潔乾淨了，爸-爸，我累了，明天我再清別的樹，讓它們全都閃閃放亮，青青悅目。好吧，我說，我們回去。我走樓梯回家，她沿着牆壁直接蹬上了陽台，像一隻火紅的壁虎。真快！我高興地看着她的背影讚嘆道。

　　我一進門，曉熳已下了車，又恢復了兩歲半的樣子，熟悉而可愛，像動畫片裡的小笨熊。牙牙學語地說，吃飯-飯。我說，你剛才不是什麼都能說嗎，怎麼離開車一會兒就變了?我-不知，爸爸，我，吃飯。我拿了一個熱包子給她，她咬了兩口，眼皮忽被什麼東西拉下來，身體趴在玻璃茶几上，就想睡覺。我說別睡別睡，等吃了飯洗完澡再睡。可她一閉眼，什麼也不理，直睡進去。

　　睡了約莫六個鐘頭，她才眨眼起來。一坐起來就說：它說，還有好玩的，爸爸，我要-玩，走，去-單車。它是誰？什麼好玩的?她一字一詞地說：我-要-騎車-到-你-夢-裡面-玩。我古怪地笑了，心想，這怎麼可能？別開玩笑，異想天開嘛，真是。曉熳別嘴道：爸-爸，可以的，就是可以的，別不-信。我一上車，你就-睡覺，做夢，我，就踩-單-車-進到--你-夢裡-去了。知道-不-知道，夢裡-才-好玩。曉熳的呀呀之語我雖然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可還是答應她，讓她試試看。

　　我們吃完飯，一塊兒洗完澡。她穿戴整齊，站在車邊。我換上布鞋，準備上床，睡覺，去躺着發夢。你玩累了，記得叫醒我，我叮囑道。要不你關在我夢裡出不來，那就麻煩了。你是我離不開的小-寶-貝。我沖她做了個鬼臉，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鼻子。好了，知道了，煩-死了。我不想玩了，我會騎車-到你-眼皮邊，你痒痒了，一睜開-眼，我就-出來-了。又-不是-阿里-巴巴，要念-芝麻-開門。呵呵！真聰明，記住了爸爸講的阿里巴巴的故事。

　　我夢見一座山，好高的山，是華山。對！就是華山，我當年登上去過。山勢峻險，山崖嶙峋，每一塊岩石都充滿靈氣，每一棵樹木都富於感情。風從東方的海面上吹來，那是無數海底魚類的氣息，說話聲，歡快的笑聲，混合一處在華山的密林里不停地吹拂，流動，和蟈蟈蛐蛐們，野兔和山雞們一同交談對大自然母親的感激和崇敬，交流遊戲的技巧，暢快的感受。

　　雲在半山腰像一群棄殼的大蝸牛一樣，一會兒弓着背，一會兒擺着尾，緩緩地在藍天上面朝一個方向爬去。太陽興高采烈地騎着他的馬車，揮舞着一根金色的鞭子，笑呵呵地驅趕着蝸牛們，嘴裡借着山風告訴葉子：他們爬得太慢了，太慢了，我趕得太累了，我要去睡覺去了。月亮一看見太陽走了，就立刻變魔術把蝸牛變走，輕輕打開門，帶着一大群小星星瘋了似的跑進來，直衝到那條銀河裡去玩打水仗，只見水花四濺，騰起一條銀色的浩大的白霧。

　　而在夏日夜晚，天空像一塊黑色發亮的神秘水晶，整個宇宙的秘密全藏在裡面。而華山就是這塊水晶里掉下來一塊奇石，自然又美麗又神奇。

　　這時，曉熳騎着單車從山路上飛也似地沖了過來，嘴裡大聲喊叫着：好玩啊！我喜歡這古怪的地方，爸爸，你的夢裡寶貝真多，看你鬍子拉碴老老實實的樣子，沒想到心理藏着這麼多大花園，大山峰，神秘的森林，這麼多稀奇遊戲，這麼多神奇的動物，我要玩，我要玩，你千萬別那麼快醒來，我一定要好好玩玩玩個夠。

　　這時我的夢就像飄起遠離了我，我又有些擔心起來，可我在夢裡看的真真的可呼也呼不出，喊也喊不到，心想，這下壞了，曉熳就要離開我了。我正後悔不迭的時候，突然看見曉熳騎着她的變形單車已經衝上了華山的索道，她騎得很快，掠過那些爬行的遊客，一溜煙就到了半山腰，我躺在床上幾乎都看不見她那小小的影子，只見她騎在人們登山索道的鐵索上，像一個利索的火紅的幻影，刺溜刺溜往上旋轉升高，我想，她是從遠處看見了華山的山頂，要去登臨了。此刻我又感到非常自豪，覺得這小傢伙這麼小的年紀就知道登山的精華要義，一口氣就登了上去，一覽眾山小。

　　曉熳站在了華山的頂峰，正站在那兒對我叫呢：爸爸，聽見我說話了嗎？這山頂好高，我看見很多很多東西，我看見雲海，看見好遠的城市，看見廣闊的平原上的樹林和閃光的河流，你知道那些河流為什麼是彎彎曲曲的，因為，有山擋着——哈哈，我喜歡這山頂的風景，雖然看着有點兒害怕，但爸爸，這裡風好大，可舒服極了，我一點也不冷。

　　華山寂靜了好一會兒，突然，飽覽了山頂風光的曉熳做出了一個讓我極為震驚的舉動，只見她把單車車頭一擺，貼着巨石的坡面一蹦一跳都騎了下來，雖然我明知道她不會受傷，但也被這種在峻峭的山頂上舞蹈般的動作嚇傻了，我張着嘴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她高聲喊：不—要—啊——但是，太晚了，她那團小小的火苗般的身體就像一個柔軟的棉花團，隨着山間的氣流，在各種岩石切面間來回蹦跳着墜落，不一會兒就落到半山腰裡了。等我喊出的聲音迴蕩回來，曉熳已經在半山腰的索道上，急速騎行而下，只見她自娛自樂，嘴裡唱着不知哪裡聽會的信天游，把一些坐在索道上休息的遊客看的瞠目結舌，以為自己正在做一個奇異的夢，完全不相信這是眼前發生的。

　　這時，我心裡汗毛直豎，驚慌的打算醒來，可眼皮還沒有發癢，我又害怕自己醒來，把女兒關在夢裡可就麻煩了。睡了好一會兒，我才感覺眼角有點發癢，感覺一滴淚在那兒鼓脹，只聽得吧嗒一聲，一顆眼淚掉了下來。女兒趴在我的左耳朵邊，說，快-醒-來，人家都累-死了，我要喝-汽水。我忙把女兒抱起來，貼着臉親個不停，激動地說，回來了，嚇死爸爸了。嗚嗚嗚。我以為你不要爸爸了呢。女兒瞪着我說；干-嘛呢，做-夢就好好做-夢，單-車，我放-陽台去。你幫我提一下，我好-累。去，煎個-雞蛋給-我-吃。